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马克思人文精神与西方经典作家关系研究——以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为中心”(SK2017A0577); 安徽科技学院稳定人才项目:“马克思主义的文学之纬——马克思经典论著的文学因素考察”(RWWD201701)
作者简介:和建伟(1982-),男,安徽科技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马克思美学与中外文学关系。E-mail:hjw221@126.com
(School of Humanities, Anhu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niversity, Fengyang 233100, China)
Date; The Divine Comedy; Das Capital; “Hell”; Marx; Humanistic Spirit
DOI: 10.15986/j.1008-7192.2018.04.013
但丁结合基督教传说与古希腊文化传统,在《神曲·地狱篇》中塑造出对各种罪恶施以惩戒的地狱,揭示佛罗伦萨的乱象,表达赞美理性、尊重人性、崇尚和平的人文思想。马克思以地狱指称资本主义现代工厂,揭示资本吸血鬼的真实面目,表达对底层无产者的人文关怀。与但丁的地狱相比,工厂“地狱”中的资本吸血鬼更残忍,苦役更残酷,受罪人数更多,并且都是无辜者,工人的身体畸形与智力退化更是超出了但丁的想象。马克思以地狱喻指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绝非夸张,但丁的地狱之旅只有一天,马克思则“下地狱”研究政治经济学数十年,马克思“下地狱”经历也表明其人文精神的坚定。
Combining the Christian legends with ancient Greek culture, Dante creates his inferno for imposing punishment to all sorts of evils in The Divine Comedy, Vol.1(Inferno), which exposes the chaotic phenomenon of Florence and embodies his humanistic thought of the praise of rationality, the respect for human nature, and the advocation of peace. Using “Hell” to refer to the modern factories of capitalism, Marx reveals the true nature of capital vampire and shows his humanistic care to the proletarians at bottom. Unlike Dante's inferno, there were more cruel capital vampires, much harder work, and more innocent sufferers in the hell-like factories, and also the workers' physical deformities and mental degradation are far beyond the imagination of Dante. However it is not exaggerating for Marx to use “Hell” to symbolize the large scaled industrial manufacture of capitalism. The journey of Date to the hell is just a day, but Marx dedicates himself to studying the political economy in hell-like situation for decades, which suggests his steadfast humanities spirit.
但丁结合基督教传说与古希腊文化传统,在《神曲·地狱篇》中塑造出对各种罪恶施以惩戒的地狱,以其环境阴森、刑罚残酷揭示出佛罗伦萨的乱象,表达了赞美理性、尊重人性、崇尚和平的人文思想。为揭露资本主义的本质,马克思以“下地狱”决心投身政治经济学研究。他以地狱喻指英国现代制造业,揭示资本吸血鬼的真实面目,表达出对底层无产者的人文关怀。与但丁的地狱相比,资本主义工厂“地狱”中的资本吸血鬼更为残忍,工人的苦役更为残酷,而雇佣工人数量远多于地狱中的罪犯,也更为无辜,工人的身体畸形与智力退化也已经超出了但丁的想象。总之,资本主义工业生产远比但丁的地狱更为恐怖,马克思以地狱喻指大工业生产也绝非夸张。而马克思数十年“下地狱”的经历,也表明其人文精神的坚定。
《神曲》结构宏伟,内涵丰富,语言华美,尤以《地狱篇》最为丰富多彩,动人心弦。但丁在《地狱篇》中通过对各种罪恶与惩罚的展示,呈现出新奇而又恐怖的地狱,对意大利的政治现实提出深刻警示。
恐怖,是地狱的最大特点。但丁常常惊骇于地狱的恐怖血腥,屡次想要退缩,还数次昏厥。刚到地狱入口处,但丁即被门楣上的刻字所惊骇: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正义推动了崇高的造物主,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爱创造了我。在我以前未有造物,除了永久存在的以外,而我也将永世长存。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1]16但丁恐惧地想要返回人间,在向导维吉尔鼓励下才敢前进。进入地狱后,但丁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恐怖。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分别是环境的恐怖、罪犯罪行的恐怖以及刑罚的恐怖。
地狱黯淡阴森,声响怪异,道路崎岖,建筑奇诡,整体环境压抑而恐怖。地狱是逐级下降的深渊,“黑暗、深邃,烟雾弥漫,无论怎样向谷底凝视,都看不清那里的东西”[1]22。
地狱边缘充斥着可怕的声响:“叹息、悲泣和号哭的声音响彻无星的空中,……种种奇异的语言,可怕的语音,痛苦的言辞,愤怒的喊叫,洪亮的和沙哑的嗓音,同绝望的击掌声合在一起,构成一团喧嚣,在永远昏黑的空气中不住地旋转,犹如旋风刮起的沙尘。”[1]16
在地狱第一层,但丁专门设置“林勃层”用来安放耶稣诞生之前的圣哲①,以及未经洗礼即夭折的婴儿。他们没有罪过,不必承受肉体惩罚,却因为没有信仰基督而不能升入天堂,因而长年发出“无穷无尽的轰隆的号哭声”[1]22。
在地狱第二层,“光全都喑哑”,[1]31只有各种“悲惨的声音”与哭声的不断“袭击”[1]31。这一层还狂风大作,“如同大海在暴风雨中受一阵阵方向相反的风冲击时那样怒吼”[1]31。
第三层则“下着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沉重的雨; 降雨的规则和雨的性质一成不变。大颗的冰雹、黑水和雪从昏暗的天空倾泻下来; 这些东西落到地上,使地面发出臭味”[1]41。整个路面被淹没,鬼魂在其间哭号挣扎。
第四层与第五层之间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沼泽”[1]59,通往第六层地狱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1]65,它与第七层之间还横亘着“由崩塌的大块岩石形成的圆形高岸”[1]75,第八层的“堤岸的斜坡上布满了一层由于下面蒸发的气味凝结在那里而形成的霉,它使眼睛看到它,鼻子闻到它都难以忍受”[1]133。此外还有“崎岖、狭窄、难行”[1]183的石桥,“一团漆黑”[1]183的壕沟,以及“奇异可怖的叫苦连天的声音”[1]234。
随着地狱之旅的深入,各种恶臭扑鼻,道路也愈发偏僻难行。到处是断壁残垣,危崖险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各种建筑也颜色灰暗,形状怪异; 周围还不时传来各种恐怖的声音,痛哭声、惨叫声、叹息声、怨恨声、诅咒声不绝于耳,整个地狱也因此显得非常阴森恐怖。
但丁在人生中途陷入困境,遇到象征肉欲的豹子、象征骄傲的狮子以及象征贪婪的母狼,其中贪婪(包括贪财,贪求名位和物质利益等)是最大的罪恶②。《地狱篇》中出现的邪淫者、贪食者、异端者、暴力犯、自杀者、渎神者、欺诈者、阿谀者、买卖圣职者、贪官污吏、窃贼、离间者、叛徒等罪犯,许多都与贪婪有关。不少罪犯恶贯满盈,行为令人发指,异常恐怖③。
众所周知,教士应该执行上帝旨意,教化民众。然而,在地狱中,甚至教皇都贪婪骄纵,恶行累累。教皇尼古拉三世“贪得无厌,在世上把钱装入私囊”[1]140,他私欲膨胀,贪图钱财,为扩张家族势力,竟然买卖圣职,公然破坏基督教教义。但丁的斥责更显出其罪行深重:“你们的贪婪使世界陷于悲惨的境地,把好人踩在脚下,把坏人提拔上来。……你们把金银做成神; 你们和偶像崇拜者有什么不同。”[1]141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更是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买卖圣职,征用亲族。“为了捞到财富,不怕用欺诈手段”[1]140辱没教会,令罗马教会蒙羞,给意大利与佛罗伦萨,以及但丁本人带来深重危害。其后,又出现了“无法无天的、行为更丑恶的牧人”[1]141克力门五世。
贪财与基督教教义格格不入,教义明确规定:“贪财是万恶之根”[2]237。而且,信徒只能信仰上帝,“不是那创造天地的神,必从地上从天下被除灭”[3]747。基督教严禁偶像崇拜,因为“偶像本是虚假的,其中并无气息。都是虚无的,是迷惑人的工作。到追讨的时候,必被除灭”[3]747。卜尼法斯八世之流,身为教皇,却疯狂攫取金钱财富,其罪相较于偶像崇拜更为恶劣,更为深重。
地狱中还有淫荡邪恶的君主,在“情欲压倒理性的犯淫邪罪者”[1]32中,有古亚述女王塞米拉密斯与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女王克利奥帕特拉,前者淫荡无度,甚至与儿子有乱伦秽行,是中世纪纵欲淫乱的典型; 后者竟与侵略者私通,在犯下淫荡罪的同时又涉及叛国; 还有伊利昂城的王子帕里斯,他抛弃前妻奥诺娜,诱拐斯巴达王妃海伦,直接引发了十年战争,导致无数生灵涂炭。
第八层地狱中的万尼·符契,是贵族私生子。他毫无贵族修养,凶暴好斗,贪婪无耻,在党派斗争中大肆抢掠,甚至参与偷窃教堂圣器,犯下渎神大罪。他被法庭判处杀人与抢劫罪后,仍然怙恶不悛,又犯下纵火罪。即使在地狱中,他仍然不知悔改:“我是骡子,和骡子一样,……不喜爱人的生活; 我是兽。”[1]184但丁也愤怒地对他进行强烈谴责:“我走过地狱的各层黑暗的圈子,从未见过对上帝这样傲慢的鬼魂。”[1]191
此外,还有残忍杀害兄长的该隐,为保命而吞吃四个孩子的乌哥利诺伯爵④。地狱中从教皇到君主,从贵族到平民,多有贪婪、骄纵、纵欲的罪犯,他们或破坏教义,大行渎神之事; 或贪图钱财,鱼肉人民; 或纵欲无度,道德败坏; 或为私利而滥杀无辜。黑暗地狱中罪犯之恐怖,于此可见。
除去环境的阴森,地狱中的鬼魂及其遭受的刑罚也令人恐怖。这些刑罚包括苦役、恶疾、冰冻、火烧、负重、毒痂、蛇咬等,在各种刑罚的折磨下,鬼魂们惨相毕露,形容恐怖,身心遭受严重污辱与摧残,彻底丧失希望与尊严。
在地狱边缘,我们看到卑怯者所受的刑罚:“这些……可怜虫都赤身裸体,被麇集在那里的牛虻和黄蜂蜇来蜇去。蜇得他们脸上流下一道一道的血,流到脚上被可厌的蛆虫所吮吸。”[1]17
在地狱第二层,邪淫者被狂风吹起,在空中永不停息地转动碰撞:“永不停止的狂飙猛力席卷着群魂飘荡; 刮得他们旋转翻滚,互相碰撞,痛苦万分。每逢刮到断层悬崖前面,他们就在那里喊叫、痛哭、哀号,就在那里诅咒神的力量。”[1]31
贪食者则忍受发臭的冰雹与大雨的击打,并被看守的鬼卒所撕裂:“残酷的怪兽刻尔勃路斯站在淹没在这里的人们上面,……抓那些亡魂,把他们剥皮,一片一片地撕裂。雨下得他们像狗一般号叫。”[1]41
在罪行更重的下层地狱,刑罚也更为残酷。暴力犯在血水河中烹煮,数以千计的鬼卒们“看到任何一个鬼魂从血水里露出身子,超过了他的罪孽规定的限度,就用箭来射”[1]83。自杀者的鬼魂变成纠缠扭曲的树木:“树叶不是绿的,而是黝黑的颜色; 树枝不是直溜光滑的,而是疙疙瘩瘩,曲里拐弯的; 树上没有果实,只有毒刺。”[1]91还有鬼魂被恶狗撕咬:“它们张嘴把牙齿咬进那个蜷伏着的鬼魂的身子,把它一片一片地撕下来,然后把凄惨的肢体叼走。”[1]94渎神者赤身裸体,哭得十分凄惨,被天上飘落的烈火炙烤:“上空飘落着一片片巨大的火花,……沙地如同火绒碰上火镰一样被火雨燃起来,……那些受苦者的手永不休息地挥舞着,……拂去身上的新火星。”[1]99
第八层地狱中,“壕沟两侧和沟底的青灰色的石头上布满了孔洞,……每个洞口都露出一个罪人的两只脚”[1]139,买卖圣职者头朝下埋在孔洞里,脚掌被烈火点燃。贪官污吏在滚烫的沥青中浸泡,还有鬼卒巡逻,一看到他们露头,就“用一百多把铁叉叉住他,……和厨师们让他们的手下们用肉钩子把肉浸入锅正中,不让它浮起来,没有什么两样”[1]158。伪善者“迈着十分缓慢的脚步绕着圈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样子疲惫不堪。他们披着斗篷,……斗篷外面镀金,……但里面完全是铅,重得出奇”[1]174; 害死耶稣的大祭司该亚法则“像被钉十字架似的被三个橛子钉在地上”[1]175。离间者被魔鬼用刀割裂,鲜血淋漓,有的“肠子垂到他的两腿中间”[1]222,有的“喉咙被刺穿、鼻子直到眉毛下面全被削去、仅仅剩下了一只耳朵”[1]222,更有“无头的躯干……提着割下来的头,象手提着灯笼似的把它摆动”[1]224。至于罪恶累累的伪造者们,其中的炼金术士浑身生痂,奇痒难耐,“个个都不住地用指甲在自己身上狠命地抓,……好像厨刀刮下鲤鱼或者其他鳞更大的鱼身上的鳞一样”[1]234; 伪造钱币者或身患肿病而“肢体比例失调,面部和腹部很不相称”[1]243,或患急性热病而“发出强烈的臭气”[1]244。此外,犯欺诈罪者被鬼卒用鞭子狠命抽打,阿谀者被泡在粪便中,窃贼们则被毒蛇缠绕叮咬。
到了地狱底层,罪大恶极的鬼魂直接被冰冻在湖中,无法流泪,连表达哀伤痛苦的机会都被剥夺:“那些悲哀的鬼魂冻得发青,身子直到人显露出愧色的地方都在冰里,牙齿打颤,声音象鹳叫一般。每个鬼魂脸都向着下面; 他们的嘴给寒冷、眼睛给内心的悲哀提供证明。”[1]259-260
需要指出的是,地狱不同于炼狱,肉体惩罚并不能使鬼魂升入天堂。他们永远没有逃离地狱的希望,注定遭受永刑,万劫不复。残酷刑罚对他们而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⑤。即使“林勃层”的鬼魂也只能待在地狱边缘,永远承受渴望进天国而不能的煎熬。维吉尔就表露过这种痛苦:“没有领受洗礼……未曾崇拜上帝……由于这两种缺陷,……我们就不能得救,我们所受的惩罚只是在向往中生活而没有希望。”[1]22
不过,但丁的地狱描写并非只为渲染恐怖。在《飨宴》中,但丁指出阐释作品需要注意“字面的意义”、“譬喻的意义”、“道德的意义”和“奥妙的意义”,他主张“首先清楚地理解表面,……进而洞察内核”[4]15-16。在著名的《致斯加拉大亲王书》中,但丁更直接以《神曲》为例,指出要追求“超越字面的象征意义”[5]36,进而对作品进行深层次解读。结合但丁生活的时代及其流放经历,再看《神曲》的思想内涵,吕同六先生的观点显然很有说服力:《神曲》“充满隐喻性、象征性,同时又洋溢着鲜明的现实性、倾向性,……虽然采用了中世纪特有的幻游文学的形式,……但它的思想内涵是异常明确的,即映照现实,启迪人心,让世人经历考验,摆脱迷误,臻于善和真,使意大利走出苦难,拨乱反正,寻得政治上、道德上复兴的道路。”[6]7
因此,以幻游讽喻时事的《地狱篇》虽然恐怖奇谲,却具有强烈现实感,可谓全面深刻地反映了意大利的政治现状。在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熏染下,但丁并未完全笼罩在中世纪神学的阴影中,在《论世界帝国》中,他反对基督教否定人、否定现世生活的观点,充分肯定人类追求美德与理性,追求财富与现世享受的权利⑥。在《地狱篇》中,但丁对罪与罚的认识与处置也体现出人类理性的光辉⑦。可见,《地狱篇》穿透了基督教神学的浓雾,透出清新的人文思想,但丁也因此被恩格斯称赞为“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7]430。
但丁是马克思最喜爱的诗人⑧。1859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这样引用《地狱篇》诗句来表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决心:“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 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8]11
在《地狱篇》中,当但丁在地狱入口处恐惧退缩时,维吉尔勉励他继续前进。马克思以此为良箴,一则表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艰辛,也表明其敢于“下地狱”的坚定信念与非凡魄力。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中对但丁诗句的活用更是家喻户晓:“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9]13
上述诗句出自《神曲·炼狱篇》,原文是“你跟着我走,让人们说去吧”[10]48。在炼狱山前,但丁被亡魂吸引放慢了脚步,维吉尔便以此语对其告诫。马克思在此将“你跟着我走”改为“走你的路”,更突出了理性自信与批判内涵⑨。
不过,《资本论》更多的是用地狱比喻资本主义工厂的血腥。地狱意象是马克思的重要精神资源,也是其资本主义批判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马克思曾以地狱指称大量雇佣童工的工厂:“议会……迫使未满13岁的儿童在几年内继续在工厂地狱里每周劳动72小时”[9]310。
马克思曾引用公共卫生调查报告作者汉特医生的比喻,表明成年工人也同样处于水深火热的地狱之中:“即使把伦敦和新堡的许多地区的生活说成是地狱生活,也不算过分。”[9]723马克思进而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雇工的数量也将激增,而其居住条件必然日益恶化,“住宅地狱”也会越来越多:“一个工业城市或商业城市的资本积累得越快,可供剥削的人身材料的流入也就越快,为工人安排的临时住所也就越坏。因此,产量不断增加的煤铁矿区的中心太恩河畔新堡,是一座仅次于伦敦而居第二位的住宅地狱。”[9]725-726
在马克思引用的资料中,资本主义工厂有时被称为“炼狱”。1866年童工调查委员会的一份报告就指出:“通过制砖厂这座炼狱,儿童在道德上没有不极端堕落的。”[9]508
前文指出,炼狱是希望的所在,鬼魂经受磨炼后能够升入天堂。而“砖瓦工场可以作为典型的例子,来说明过度劳动、繁重的和不适当的劳动以及那些从幼年起就被使用的工人在这方面所受到的摧残”[9]508,制砖厂工人除了被摧残之外别无出路,毫无希望,因此,制砖厂更应该被称作“地狱”。
在现代工厂地狱面前,但丁的地狱想象已经落伍了。在批判火柴制造业强迫童工从事危险的高强度劳动时,马克思指出,大工业生产的恐怖已远远超过了《地狱篇》的想象:“如果但丁还在,他一定会发现,他所想象的最残酷的地狱也赶不上这种制造业中的情景。”[9]275-276
马克思更指出,不仅是但丁,所有作家都想象不出现代工厂地狱般的恐怖:“关于现代工场手工业中劳动条件的资本主义的节约,可以在《公共卫生报告》中找到大量的官方材料。报告中关于工场,特别是关于伦敦印刷业和裁缝业工场的描绘,超过了我们小说家的最可怕的幻想。”[9]509
马克思以地狱指称资本主义工厂,意在表明后者地狱般的恐怖,在《资本论》中,工厂地狱的“最可怕”之处可见以下数端。
首先是劳动和居住环境的极端恶劣。从英国政府颁布的童工调查报告中,马克思注意到以下地狱般的场景:“270人不满18岁,40人不满10岁,10人只有8岁,5人只有6岁。工作日从12到14或15小时不等,……吃饭没有固定时间,而且多半是在充满磷毒的工作室里吃饭。”[9]275工人的住宅也成为“传染病的发源地”。工人的工作环境很差,居住条件也极为恶劣,“住的地方……排水沟最坏,交通最差,环境最脏,水的供给最不充分最不清洁。”[9]721而其营养健康状况也十分糟糕,调查表明,“大部分农业工人家庭的饮食都低于‘防止饥饿'所必需的最低限度。”[9]745
女工的状况更令人担心:“各种女缝纫工……都有三种灾难,这就是劳动过度,空气不足,营养不够。”[9]284甚至“英格兰监狱中的饮食比普通农业工人要好得多”[9]745。
恶劣环境引发各种疾病,1864年一份公共卫生报告指出,白金汉郡地区一个得热病的青年“和另外9个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在几星期内,有5人得了热病,并有一人死亡”[9]751。
1866年的公共卫生报告也指出:“伤寒病持续和蔓延的原因,是人们住得过于拥挤和住房肮脏不堪。工人常住的房子……是不完善和不卫生的真正典型,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的耻辱。……这些住房供水不良,厕所更坏,肮脏,不通风,成了传染病的发源地。”[9]726
其次,劳动类似“息息法斯的苦役”。工人的工作单调乏味,与地狱苦刑无异。亚当·斯密曾高度赞扬分工的重大意义:“劳动生产力上最大的改进,以及在劳动生产力指向或应用的任何地方所体现的技能、熟练性和判断力的大部分,似乎都是分工的结果”[11]7。在工场手工业初期,分工确实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同时,工人还可以根据劳动技巧和生产的需要来利用和改进工具,工人自身素质与生产力都得到了提高; 然而,到了机器大生产时期,生产对劳动技巧的依赖日益降低,机器的进步使得工人之间只需要从事简单的协作。至此,工人沦为机器的奴隶,劳动变得毫无内容,劳动也成为地狱般的苦役:“在这种永无止境的苦役中,反复不断地完成同一个机械过程; 这种苦役单调得令人丧气,就象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样; 劳动的重压,象巨石一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9]463
这与但丁笔下贪财者遭受的推动巨石的刑罚如出一辄⑩。地狱中的亡魂依据生前所犯罪行领受命定的刑罚,按部就班地领受,难以更改B11,雇佣工人却不断承受超负荷劳动:“工作日就是一昼夜24小时减去几小时休息时间。”[9]294英国女缝纫工更是普遍“一昼夜劳动15、16甚至18小时”[9]284。
这种劳动强度“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最终导致“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死亡”[9]295。马克思特别提到,20岁的女工沃克利连续工作超过26个小时后,因“劳动过度”猝死,“而使老板娘爱利莎大为吃惊的是,她竟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件礼服做好。”[9]283-284对此,公共卫生调查委员理查逊医生悲愤地写道:“累死——这是目前普遍存在的现象,不仅在时装店是如此,在很多地方……都是如此。”[9]285
再次,职业病爆发式增长。工作的乏味,营养的匮乏,高强度的劳动,必然导致严重的疾病与损害:“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9]463
火柴制造业“使牙关锁闭症蔓延到各地”[9]275,女缝纫工“劳动的场所空气闷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纯粹由于空气不良而造成的肺病,就是靠这些牺牲者而存在的”[9]284。从事花边生产的女工,从1852年到1861年,患肺病的比率竟然增加了将近6倍[9]511。“过度劳动使伦敦的面包工人不断丧生”[9]296; 强健的铁匠也不能幸免:“打铁……只是由于过度劳动才成为毁灭人的职业。”[8]2851866年的一份报告甚至将工厂比作工人的“屠宰场”:“伦敦的各家书报印刷厂由于让成年和未成年的工人从事过度劳动而博得了‘屠宰场'的美名。”[9]511
至于陶工,则已经开始了人种的退化:“陶工作为一个阶级,不分男女……代表着身体上和道德上退化的人口。他们一般都是身材矮小,发育不良,而且胸部往往是畸型的。他们未老先衰,寿命短促,迟钝而又贫血; 他们常患消化不良症、肝脏病、肾脏病和风湿症,体质极为虚弱。但他们最常患的是胸腔病,……还有侵及腺、骨骼和身体其他部分的瘰疬病,患这种病的陶工占三分之二以上。只是由于有新的人口从邻近的乡村地区补充进来,由于同较为健康的人结婚,这个地区的人口才没有发生更严重的退化。”[9]274
最后是精神和道德上的退化。在繁重单调的工作之余,工人只能吸食鸦片来打发空虚,“在英国的农业区,和在工厂区一样,成年男工和女工的鸦片消费量也日益增加”[9]438。
工人不仅精神空虚,而且普遍道德沦丧。马克思特别提到林肯、杭廷登、剑桥等郡盛行的农业工人帮伙制度。帮伙成员多道德败坏,充满“粗野的放纵,漫无节制的寻欢作乐和极端伤风败俗的猥亵行为,……帮伙所在的开放村庄变成了所多玛和蛾摩拉”[9]762。妇女们加入帮伙后也“由于放荡成性而变坏了”[9]438。甚至童工也堕落了,制砖厂的童工:“从幼年起就听惯了各种下流话,在各种卑劣、猥亵、无耻的习惯中野蛮无知地长大,使他们日后变成无法无天、放荡成性的无赖汉……”[9]508
但丁笔下的地狱虽然恐怖,却终究只是诗人的幻想。在马克思笔下,这些场景早已成为资本主义工厂的现实。而且其恐怖性已远远超过了亡灵鬼魂世界的恐怖,这至少表现为如下三个方面。
但丁地狱中受惩罚的鬼魂,或为贪婪的教士,邪恶的贵族,或为残暴的君主,自私的叛徒,可谓罪有应得B12。工厂地狱中受摧残的工人,却多为善良淳朴的农民,特别是马克思所谓“骄傲的英国自耕农”[12]12,他们勤劳勇敢,自尊敬业,社会地位高于劣绅与乡村牧师B13; 自耕农平时种地,战时参军,对维护英国的统一与和平立下汗马功劳,却被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最终沦为雇佣工人B14。
但丁的地狱禁止鬼魂从中逃脱B15,但鬼魂与魔鬼并无依附关系,他们也企图伺机逃脱B16,甚至于戏弄看守他们的鬼卒B17。雇佣工人却深陷资本主义体系之中,面对资本吸血鬼的吞噬,毫无还手之力。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人对资本的依附“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9]708。
但丁曾为地狱中的乌哥利诺伯爵流泪,对其遭遇深表同情。在《英国工人的贫困》一文中,马克思提到一位现代“乌哥利诺”。这位老工人住在靠近脏水沟且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在最近的15个星期里,唯一的工资来源也没有了。……时间每小时都在逼他们走进坟墓”[13]579。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济贫所竟然拒绝对他们进行救助,结果酿成了悲剧:“老大爷病了已经一个月,不能起床。……一个姑娘已经饿死了,……她的虚弱无力的老父在自己床上痛哭; ……乌哥利诺和他儿子们的悲剧在帕德蒙登的小屋里又重演了,只不过是没有吃人的场面罢了。”[15]580
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此善良无辜的工人,在工厂地狱的折磨下,最后竟变得比魔鬼还邪恶:“一个比较好的工人曾对南奥菲尔德的牧师说,先生,您感化一个制砖工人,那简直比感化魔鬼还难!”[9]509
但丁刚进地狱时看到“漫长不尽的人流”[1]17,并听到“无穷无尽的轰隆的号哭声”[1]22,判官面前更是“站着许多亡灵”[1]31。表面看来,地狱中的鬼魂似乎不少。但是,这些亡魂既有真实历史人物,也有神话传说与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 既有但丁同时代人,也有各个历史时期的亡灵。因此,《地狱篇》中与但丁同时代的罪犯是极少数B18,马克思笔下的现代工人却数量众多:1867年的一份报告指出,伦敦东部存在着庞大的贫穷工人群体,“在伦敦东头,……至少有15 000名工人及其家属处于极端贫困的状态。”[9]733
一位记者描绘了这样一幅可怕的图景:“一边是旷古未有的最大量财富的积累,而紧挨着它旁边的是4万个走投无路的行将饿死的人!”[9]735
童工的数量也多得惊人:“在大不列颠,……至少还有2 000名儿童被自己的父母卖出去充当活的烟囱清扫机。”[9]436“北明翰及其近郊的金属手工工场除雇用1万个妇女外,还雇用3万个儿童和少年。”[9]507
而按照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的说法,这些可怜的工人已多达数百万:“工人阶级的状况也就是绝大多数英国人民的状况。这几百万穷困不堪的人,他们昨天挣得的今天就吃光。”[15]297马克思因而沉痛地写道,每天都有:“一大群不同职业、年龄、性别的各种各样的工人,争先恐后地向我们拥来,简直比被杀者的鬼魂向奥德赛拥去还要厉害。”[9]283
在但丁《地狱篇》中,担任看守的鬼卒或丑陋可憎,或粗暴野蛮,但只是负责监管鬼魂,而在工厂“地狱”中,“资本……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9]260。而且,这个“资本吸血鬼”意象是但丁《地狱篇》中所没有的。
资本吸血鬼的胃口惊人:“把工作日延长到自然日的界限以外,延长到夜间,只是一种缓和的办法,只能大致满足一下吸血鬼吮吸劳动鲜血的欲望。因此,在一昼夜24小时内都占有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要求。”[9]286
为了吮吸更多的鲜血,资本吸血鬼还将目标瞄准了妇女与儿童:“在斯塔福德郡和南威尔士,少女和妇女不但白天而且夜里都在煤矿和焦炭堆上做工。……这些妇女同男子一道做工,从衣服上很难区别出来; 她们浑身是污泥和煤灰。”[9]287
虽然反对童工法早已存在,但工厂主总有办法抵赖。例如缫丝厂厂主就有各种理由大量雇佣童工,“整整10年内,每天用10小时从那些必须靠人放到凳子上才能干活的幼童的血中抽出丝来。”[9]325
在《地狱篇》中,但丁出于人文主义的同情,还将低龄孩童放在“林勃层”免受苦刑。500多年后,在产生了莎士比亚这样的人文主义大师的英国,儿童却成为吸血鬼最美味的点心。
但丁笔下的魔鬼有所敬畏,维吉尔每提及上帝的旨意,魔鬼就让他们通行; 马克思笔下的资本吸血鬼却野心勃勃,毫无顾忌,为所欲为:“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 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了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9]829
福柯在其名著《规训与惩罚》中告诉我们,早在18世纪,法国的政治家与社会活动家就反对野蛮的刑罚,呼吁“排除酷刑的惩罚”,因为“即使是在惩罚最卑劣的凶手时,他身上至少有一样东西应该受到尊重,亦即他的‘人性'”[14]82。然而,我们分明看到,马克思笔下的劳动者,甚至包括幼童,却受到了比马克思时代早100多年的罪犯还要严酷的惩罚,而他们都是无辜的。在但丁的地狱世界中,那些饱受煎熬的可怜虫是被各种鬼卒有意识地施加刑罚,也就是说,地狱本为恐怖之所,对鬼魂们施加各种惩罚正是鬼卒们职责所系; 而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社会,资本家的本性并非邪恶,相反,他们甚至可能是“德高望重”的“模范公民”[9]262,只是在资本吸血鬼的蛊惑下,资本家沦为无意识的人格化的资本,一旦进入工业生产领域,他们就失去灵魂和良知,拼命吞噬工人的生命。我们必须肯定资本家对人类社会的卓越贡献,他们建起无数的高楼大厦,开设遍布各地的制造工厂,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 此外,他们“解放了人类发展的能力和冲动”,造成“个人和社会生活方式的不断变动和更新”[16]121,从而开启了现代主义的大门。但是,资产阶级引领人类进入崭新的资本主义世界,也就打开了现代资本的潘多拉魔盒,在增殖本能驱动下,资本的魔鬼强行摧毁一切横亘眼前的障碍,商品交换原则开始宰制世间,资本家也丧失人性,沦为资本的傀儡,终日以压榨工人的生命存活。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世界中,最终没有赢家,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都是资本的奴隶,恐怖的是,只要资本主义社会一日不终结,资本对人类的剥削与控制就一直存在。总之,地狱中的魔鬼可怕而未必可憎B19,资本吸血鬼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令人厌恶憎恨。
但丁的地狱之旅有维吉尔作为向导,却经常胆怯退缩,刚到地狱门口,但丁就恐惧不已:“引导我的诗人哪,你在让我冒险去做这次艰难的旅行之前,先考虑一下我的能力够不够吧!……我为什么去那里呢?谁准许我去呢?……不论我自己还是别人都不相信我配去那里。所以,假如我贸然同意去,恐怕此行是胆大妄为。”[1]10
维吉尔指出但丁“受了怯懦情绪的伤害”[1]11,在其鼓励之下,但丁终于获得勇气:“我心里非常乐意到那里去,我已经回到我原来的意图。现在走吧,因为我们二人一条心:你是向导,你是主人,你是老师。”[1]12但是,再次遭遇困境时,但丁又开始胆怯,维吉尔也不能让他彻底打消顾虑B20。
与但丁的犹豫、延宕不同,马克思“下地狱”之行非常决绝。马克思青年时期即对宗教展开批判B21,与资本这一人间上帝划清界限:“不管遇到什么障碍,我都要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而不让资产阶级社会把我变成一架赚钱的机器。”[17]291
马克思的“下地狱”至少有以下两种意涵。首先,从阶级认同、族群身份、研究路向等方面来看,马克思自觉成为社会边缘人,甘心经受“下地狱”般的磨炼。马克思背叛优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终生为无产阶级鼓与呼,始终承受着来自资产阶级的恶意诋毁与本阶级有意无意的诽谤; 马克思挣脱家族安排,并未如父亲一样成为彼时流行的律师或大学教师,而是以批判社会为业,以被各国警察驱逐的边缘人身份终生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 马克思打破学科界限,以僭越者身份踏入政治经济学,为僵化抽象的国民经济学引入历史、哲学维度,其经济学论著饱含人文精神且文采斐然,也因此遭受误解与批判。其次,为批判需要,马克思终生以最厌恶的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为研究对象。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是邪恶而不可持续的特殊社会阶段,它造成了社会关系的扭曲,并最终使得人类处于异化状态。在早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即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18]120马克思在此既表明了共产主义的目标,也深刻指出私有财产就是人的自我异化。因为财产同其他一切劳动产品一样,是人所创造为人所用之物,但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19]486,私有财产倒过来支配人、压迫人,从而使得人与物的关系异化。因此,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上是反人性的。在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人的主体地位不断消亡,物的重要作用却不断突显; 丰富多彩的社会,最终只有金钱这一单调主题; 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最终只有商品交换原则这一冷酷准则; 金钱不仅能购买实物,还能购买人类的才智、感情与信仰。这与马克思批判普鲁士政府造成精神世界的单调呆板如出一辙:“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唯一许可的色彩。”[20]7这样一个充斥货币铜臭的世界,不正是但丁笔下没有色彩的恐怖地狱?马克思的研究触及资本主义世界的各个角落,堪称终生在地狱世界探寻。
那么,马克思“下地狱”之初心何在?青年马克思在早期作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似有某种解答:“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 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 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 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钝,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18]92-93
仅此可见,马克思后来以“下地狱”比喻其撰写《资本论》的决心,是有着自觉的人文关怀和鲜明的批判倾向。马克思在长期的观察研究中,敏锐地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就是资本家对工人剩余价值的残酷压榨,在此剥削过程中,无情的商品不断诞生,鲜活的生命不断死亡; 冷血的资本四处横行,真挚的感情不断泯灭。最终,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资本主义世界消失殆尽。这一切都激起马克思的义愤,而随着马克思知识的增长与研究的深入,其资本主义批判也从道德情感层面进入历史逻辑层面,其“下地狱”决心也从自发状态变为自觉意识。
但丁在地狱中旅行不过一天时间B22,马克思却在资本主义地狱中遭受数十年磨难。他多年贫病交加,先后痛失四个孩子B23,终生依靠恩格斯等人资助。在著书立说之外,马克思还要与形形色色的资本主义卫道士斗争。最终,但丁在贝雅特丽齐的引领下升入天堂,马克思却累死在了书桌旁。可以说,与但丁的地狱之旅相比,马克思数十年“下地狱”的经历,以及长期在坟墓边缘徘徊B24,更显出其人文精神的坚定。
注释:
① 包括古希腊诗人荷马,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奥维德,和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古希腊哲学家。
② 田德望先生在《地狱篇》注释中指出:“贪婪是人的最难消除的劣根性,所以诗中表明,三只野兽中,母狼是最大的危险。”而且,“但丁认定贪婪之风是佛罗伦萨和意大利的祸根,是教会腐败的原因,是实现正义的障碍。”(见《地狱篇》第5页。)
③ 这些人的罪行,但丁并非都有详细介绍,但结合历史与神话传说等,可知其大概。
④ 乌哥利诺,约1220年生于比萨的显赫贵族之家。他在政治上贯于见风使舵,最终被人陷害,把他和儿孙一起关进塔牢活活饿死。但丁似乎认为,乌哥利诺的一些行为维护了比萨城的和平统一,可谓在功; 即使他犯了罪,也只应惩罚他,不应该株连其子孙,但丁因此对乌哥利诺深表同情。《地狱篇》这样描写乌哥利诺临终前的情形:“我的眼睛已经失明,就在他们身上摸索起来,在他们死后,叫了他们两天。后来,饥饿就比悲痛力量更强大。”(见《地狱篇》第271页。)最后一句话向来引起争议,有论者认为乌哥利诺最终不是由于悲痛,而是由于饥饿而死; 也有人认为伯爵在即将饿死之际吃了儿孙的肉,马克思显然是这种观点。
⑤ 在但丁的描述中,炼狱中是那些可以“前去净化自己”的“幸运的幽魂”的所在,(见[意]但丁:《神曲·炼狱篇》,田德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页。)也就是说,他们通过磨炼削除罪孽,可以进入天国。(见《炼狱篇》第18页。)地狱中的鬼魂则永远承受刑罚,不能升入天堂。
⑥ 在《论世界帝国》开篇,但丁即肯定了人类智力的重要性:“人类的基本能力显然是具有发展智力的潜力或能力”。(见但丁《论世界帝国》,朱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页。)在该书结尾,但丁更明确强调人生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给尘世带来幸福”。(见《论世界帝国》第101页。)
⑦ 但丁在《地狱篇》里仰慕、保护身为异教徒的古希腊圣贤异,赞美维护城邦和平的政治家,同情偷情的保罗,批判贪婪叛变的教士与贵族,都表明他“没有按基督教教士们的标准来判断罪孽和错误,而是用……古典理性对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各种罪孽和错误进行了重新的认识和分类,重新加以了评判”。(见刘建军《但丁〈神曲〉的深度解读》,《名作欣赏》2010年第3期。)
⑧ “马克思的长女燕妮的纪念册中保存下来的马克思的《自白》的一种文本的译文:您喜爱的诗人——但丁、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歌德。”(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709页“注释”部分。)
⑨ 姜岳斌认为,“跟着我走”指跟随维吉尔,即“理性”,理性从文艺复兴起,至启蒙运动达到顶点; 在马克思时代,即资本主义全面占领西欧上层建筑的19世纪,“理性”逐渐失去积极意义而转化为阶级偏见,马克思无人可以依靠,必须“走自己的路”。(参见姜岳斌:《“走自己的路,让人们说去吧”,但丁还是马克思?》,《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11期。)
⑩ 《地狱篇》写道,第四层地狱是个圆形的圈子,是贪财者和浪费者的亡魂受苦之处,他们各成一队,用胸部使劲滚动重物前进,两队亡魂相遇时,就互相碰撞、责骂,然后,各自掉头往回滚动。他们这样周而复始地走着,一刻不能停顿。(见《地狱篇》第48页。)
B11 地狱中的灵魂所受的惩罚大都根据“一报还一报”的原则,罪与罚的方式或性质要么相似,要么相反,关系极为密切。无所作为的人和守中立的天使从来没有在任何旗帜下行动起来,因而罚他们跟在前面飞速奔驰的旗子后面永远不停地跑去; 犯邪淫罪者生前受情欲驱使,不能自制,死后灵魂就被地狱里的狂飙刮来刮去,永远不得安息。地狱中的刑罚根据犯罪者罪行制定,各有不同,但绝不错乱,也难以更改。
B12 他们甚至得不到但丁的同情。在《地狱篇》第25章,对于不思悔改的万尼·符契,但丁不但不予同情,反而对其诅咒:“啊,皮斯托亚,皮斯托亚,既然你作恶超过你的祖先,为什么你不决定使自己化为灰烬,不再存在呢?”(见《地狱篇》第191页。)
B13 “在十七世纪的最后几十年,自耕农即独立农民还比租地农民阶级的人数多。他们曾是克伦威尔的主要力量,甚至马考莱也承认,他们同酗酒的劣绅及其奴仆,即不得不娶主人的弃妾的乡村牧师相比,处于有利的地位。”(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790-791页。)
B14 在《论资本的积累过程》一章,马克思详细分析了英国自耕农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侵袭下沦为雇佣工人的过程。(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784-791页。)
B15 当维吉尔带领但丁刚离开地狱而进入炼狱之际,遇到炼狱的监管者卡托,他质问道:“谁引导你们来着?或者什么是你们的明灯,照着你们走出那使地狱之谷永远漆黑的沉没的夜?难道地狱深渊的法律就这样被破坏了吗?”(见《炼狱篇》第2页。)田德望先生对地狱法律被破坏的解释是,“地狱的法律禁止在其中受苦的鬼魂逃走。”(见《炼狱篇》第7页)。
B16 例如第22章中,买卖官职者被罚在滚烫的沥青中浸泡,但是“有的罪人为了减轻痛苦,不时露出脊背,不到电光一闪的工夫,就又把它隐藏起来。那些罪人到处也都这样; ”当看守走近时,“他们就缩回沸腾的沥青中。”(见《地狱篇》第165页。)而在地狱第七层,由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肯陶尔看守暴力犯罪者,一旦发现他们从血水河中露出超出规定的身子,就用箭来射,表明鬼魂不乏逃脱惩罚的举动。
B17 在《地狱篇》第22章中,来自那伐尔的一名买卖官职者就与鬼卒比赛速度,成功地戏弄刺激了看守们。(见《地狱篇》第167-168页。)
B18 据统计,《神曲》中被安置在地狱中的历史真实人物,如国王和贵族,宗教神学人士,诗人学者,以及工匠小偷等,共计112人。与马克思资本主义工业地狱中动辄百万工人相比,人数可谓极少。(参见张延杰《德治的承诺:但丁历史人物评价中的政治思想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页。)
B19 地狱中的魔鬼多能与维吉尔、但丁和平相处,有时还帮助他们,例如在第八层地狱中,十个鬼卒护送维吉尔与但丁通行。(见《地狱篇》第159-160页。)
B20 这样的情况比较多,以下仅举两例,但丁在第四层地狱中,遇到象征贪婪的魔鬼普鲁托,又产生畏惧之情。维吉尔对他说道:“不要让你的恐惧之情伤害你。”在但丁游历完第五层地狱之后,遭到追随撒旦背叛上帝的天使——现已变为魔鬼的阻挠,但丁又陷入极度恐慌:读者呀,你想一想,我一听到这些可诅咒的话,心里恐慌不恐慌,因为我不相信,我能再回到阳间了。我说:“啊,我的亲爱的向导啊,你不止七次使得我恢复了信心和勇气,拯救我脱离了面临的严重危险,你可不要让我遭到毁灭呀; 如果不许我们再往前走,我们就赶快顺着原路一同回去吧。”维吉尔:“不要害怕; 因为谁都挡不住我们的去路:那是这样的权威所特许的。你暂且在这里等我,振起萎靡的精神,抱着良好的希望吧,因为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地下的世界。”和蔼的父亲说了这话就走了,留了我在这里,我仍然满腹疑团,“能”与“否”在我的头脑中交战。(见《地狱篇》第56页。)
B21 早在1843年,马克思就在《论犹太人问题》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对宗教进行了透彻的分析与批判。
B22 在第四层地狱,维吉尔对但丁说:“我动身时上升的星,每颗都已往下落了,停留太久是不准许的。”(见《地狱篇》第50页。田德望先生对此句的解释是,“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们不能停留太久,因为游地狱的时间不许超过二十四小时。”见《地狱篇》第53页。)
B23 1849年11月,一岁多的格维多死去; 1852年,一岁的女儿弗兰契斯卡夭折; 1855年,燕妮与马克思最喜爱的男孩,9岁的埃德加尔病死。1857年7月,燕妮生了个死婴。(参见梅林《马克思传》第265、274、313、322页。)
B24 1867年4月,历经贫困、被通缉、丧子、病痛等磨难,《资本论》第一卷终于完成,马克思无限感慨:“我一直在坟墓的边缘徘徊。因此,我不得不利用我还能工作的每时每刻来完成我的著作。为了它,我已经牺牲了我的健康、幸福和家庭。”(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5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