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是一个传统议题,自它提出以来,就伴随着对它的种种误解。目前学界关于共产主义的诠释,有四种典型的批判观点:一是批判共产主义“宗教论”,认为共产主义“宗教论”其实有各种不同的类型,但共产主义与宗教有着根本的不同^[1]。二是批判共产主义“至善论”,认为共同主义不是至善至美的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社会仍然存在矛盾。三是批判共产主义“虚无论”或“渺茫论”,认为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应该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交给未来人们的实践来作答^[2]。四是批判共产主义是抽象的历史必然性,认为我们应着重把握《资本论》的核心思想,即理解资本的逻辑,资本如何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规律,最后得出“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是资本主义私有制自我否定的规律即利润率下降规律发挥作用的结果”^[3]。上述对共产主义的研究、诠释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共产主义本身是什么?它又有什么内在的丰富意涵?本文对此做一概述。

共产主义不是一个既定的目标、任务,也不是一个“应然”的纯粹理想,它是一种从“实然”到“应然”的现实运动,是一份“未竞”的事业。马克思明确指出:“共产主义本身并不是人的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的社会形式。”^[4]197因为马克思意义上的共产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词句和空幻的理想,不是一个静态的目标,等待人们去实现,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也就是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需要在“动起来”的背景下加以理解。马克思意义上的共产主义“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有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4]539

这段话其实有三层意涵:其一,所谓共产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词句,“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是指不要把共产主义理想化、意识形态化和非现实化。因为这种观念仍然停留在思辨的基地,在意识形态的领域里转圈,无法触及、抵达共产主义的真理性、现实性。其二,现实跟现存有本质的不同,所有现存的,并不一定是现实的。对黑格尔来说现实是指“存在与本质的统一”; 而在马克思看来,现实是一种必然的和合理的存在,现存的事物,一旦失去其合理性,就变得不再那么必然,也就失去其现实性。因而跟妥协、认同现实生活的“现存”不同,“现实”要求改变、超越现存世界中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因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4]527。具体来说,就是要不断扬弃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财产,消灭资本主义主义异化的现存状态,从而让资本逻辑为人本身服务,最终使得现存状态趋向共产主义现实。其三,所谓“运动”绝不是黑格尔式的范畴在思维领域的运动,而是实际的现实运动,即社会实践革命。正如马克思所言:“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4]231-232而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需要的不是单纯思想上的革命,还需要多方面的解放运动,这些解放运动包括工业方面、商业方面、农业方面和交往方面等。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人的三种发展状态:人的依赖性社会、物的依赖性社会、人的自由个性。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状态不同于物的依赖性社会,我们可以通过自由、全面、时间和承认四个维度加以诠释。

其一,如何理解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自由性。所谓自由性,是指人不被物所阻碍,能够不断改变社会关系,自己遵守自己的道德律令。对于马克思而言,不自由的最大阻碍来自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特征是物支配人,也就是说人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物”所支配、压迫、意识形态化。这种“物”的阻碍主要来自两个方面:身体层面和精神层面。身体层面的依赖有两重涵义:第一,是指人被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所决定、影响和宰制,普通劳动人民被剥削、压迫和强制,自由的一无所有,只能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身体方面遭受影响,人们只能终生忙碌,没有闲暇时间去思考形而上的问题。第二,身体层面的依赖,是指我们脆弱的心灵无法避开、逃离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因为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或消费方式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往往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以资本增值为核心,很少考虑商品的使用价值。精神层面的依赖主要是指人们把幸福、价值、意义等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之上,并对之形成严重的依赖,进而产生马克思所说的各种拜物教现象。

其二,如何理解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全面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性质,资本主义社会的大分工虽然带来了社会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以及生产效率的极大提高,但却带来人的能力单一化和思维狭隘化的代价,进而也导致资产阶级的富裕化和工人阶级的贫困化。而在共产主义社会中,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生产资料被人们共同占有以及人们的普遍交往,资本主义私有制和旧式分工被消灭,人的发展将是全面性的发展,即能力得到提高,人们不再受制于单一职业的束缚,人的自由个性得到体现,经济、文化、政治等多方面的需要得到全面的发展。

其三,如何理解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有闲性。衡量是否有闲的一个标志就是是否有自由时间,而“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实践,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役畜。他不过是一架为别人生产财富的机器,身体垮了,心智也变得如野兽一般”^[5]70。马克思在这里意在说明时间不是单纯的物理时间,也不是康德所说的一种先天形式,而是把时间和人的生命勾连起来,认为时间,特指自由时间、自主时间是人生存和发展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在共产主义社会中,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不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在劳动过程中就能体现出自由,或者说劳动不再只是谋生的一种手段,而是成为生活的需要。人们拥有大量的自由时间之后,将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创造其他产品和丰富完善自己。

其四,如何理解共产主义社会中人自身的价值。人自身的价值不仅有内在价值,还需要依靠别人和社会的承认。而“在人际关系意义上,承认是一方对他方以某种方式表示肯定或接受的行为。因此,人作为社会的人,都存在一个追求承认或被承认的问题。但不能把追求承认作个体化、精神化,进而本体化的理解,以致把它说成是人之为人的最本质特征”^[6]45。也就是说在人际关系的意义上,人们之间当然有追求认同、认可、荣誉的各种诉求,但这些承认诉求还只是表层的,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中,承认需要跟社会经济状况联系起来。但在共产主义社会之中,人们之间的承认不再是以身份、地位、财产等为依据,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承认不再以交换价值为依据,而是基于人自身价值的普遍承认,换言之,人们之间的承认是以人本身为依据,尊重人本身,而不是把人当成一个工具或手段。

总之,共产主义社会不是“物支配人”的社会,它不会被“物”的核心——资本逻辑所宰制,这样的社会不是以“资本为中心”,而是以“人民为中心”,是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7]53。这样的社会,人和自然之间的生态矛盾、人和人之间的承认矛盾以及人与社会的社会矛盾等问题得到真正的解决。

马克思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7]571当然,作为个人自由条件的共同体,是马克思所谓的真正的共同体,而不是那种“冒充的共同体”或“虚幻的共同体”。所以,马克思认为,“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7]571。在这个意义上,毋宁说,共产主义正是对个人自由和集体自由的同时肯定。

“去理解共产主义,不是去把它当作本质上与资本主义分离开的东西而同资本主义相对照。去理解共产主义就是去理解资本主义本身,因为资本主义动态变迁或演化包括着共产主义的出现。”^[8]644也就是说,对于共产主义来说,我们应该从资本主义的这种历史性角度来加以阐释。而把握、切中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的重要一度就是运用辩证法的批判武器。而何谓辩证法?辩证法的本质就是自否定。因而我们可以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剖析出共产主义,可以说我们在何种程度上理解了资本、资本主义,也就意味着我们在何种程度上明白了、把握了共产、共产主义。

从马克思的辩证法角度理解共产主义,也就是从马克思的辩证法角度理解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在历史中当然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给人们带来了思想启蒙、精神财富,促进了人们之间的相互交往。“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7]36,但资本本身同时又表现“自否定”或“自反性”,它最直接的表现为两大危害: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9]874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性质,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个基本矛盾,导致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两大部类内部及之间在数量上和结构上都难以实现平衡。任由资本追逐利润,虽然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控制全球的资本逻辑的同一性力量也随之增强,但它的发展并不是无限制的,“资本的限制就在于:这一切发展都是对立地进行的,生产力,一般财富,知识等等的创造,表现为从事劳动的个人本身的异化; 他不是把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作他自己的财富的条件,而是当作他人财富和自己贫困的条件。但是这种对立的形式本身是暂时的,它产生出消灭它自身的现实条件”^[10]36。

资本积累一方面不断创造巨大的财富,另一方面也在无意识中和不自觉地为共产主义的产生创造和提供主客观因素,从而为人的自由解放创造了诸多的条件。 第一,主观要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除了不断生产大量财富,还生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生产两大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因此“资本积累就是无产阶级的增加”^[5]86,“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7]38。无产阶级曾经是资产阶级联合的对象,但由于无产阶级丧失生产资料,自由的一无所有,只能依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资产阶级拥有资本,占有生产资料,资本和劳动之间形成两级对立。资产阶级会不断提高生产技术水平,扩大再生产,通过资本有机构成,形成相对过剩人口,相对于资本而言,“过剩”、“多余”、“无用”的人会越来越多。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会日渐明显。第二,客观要素。首先,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当然也不能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状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共产主义社会创造了必要的生产力发展前提。“发展社会劳动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资本正是以此不自觉地为一个更高级的生产形式创造物质条件。”^[11]288无产阶级,把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改造为社会全体成员的公共财产。“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商品生产就将被消除,而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也将随之消除。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个体生存斗争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们周围的、至今统治着人们的生活条件,现在受人们的支配和控制,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自身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了。”^[7]564其次,资本积累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即随着技术水平的不断提高,在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之间,劳动力所占的比例不断下降,其创造的剩余价值也越来越低,因而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最后导致资本追逐不到利润,因而资本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就会转变为共产主义社会。第三,精神要素。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给共产主义社会创造了大量的精神成果,另一方面也启蒙了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吸取资本主义社会的有益成分,特别是思想素养、政治觉悟,从而为无产阶级觉醒,运用批判的武器提供了积极的精神条件。

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它不是虔诚的理想主义,而是冷静的唯物主义认识。共产主义不是虔诚的理想主义,是指它不是静止的社会状态或思想状态,也不是至善至美的社会形态。如果共产主义社会是虔诚的理想主义,那么它就成了空想的而不是科学的共产主义,与宗教、神话无异了。说共产主义是冷静的唯物主义认识,是因为首先,从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来看,由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导致现有的社会制度(生产关系的总和)会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而发展,一旦这种制度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那么新的社会制度呼之欲出,这就说明,资本主义制度是历史性、暂时性的存在。它注定了会被更能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社会制度所代替,而这个社会制度在马克思那里,就是共产主义。其次,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规律来看,由于剩余价值理论的发现,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本质,找到了实现共产主义的现实途径和力量。因此说“两个必然”是建立在科学的论证基础之上的。最后,马克思还提出了“两个绝不会”,说明脱胎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共产主义的实现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但也是一个历史的必然。

共产主义社会的意涵是非常丰富的:从社会形态来看,它不是既定目标,而是现实运动; 从人的发展程度来看,它不是物支配人的异化状态,而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 从可能性来看,它不是自然过渡而成的,而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与无产阶级的革命相结合。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它不是虔诚的理想主义,而是冷静的唯物主义认识。共产主义是一个不断的实践过程,它的意涵将随着现实的社会运动而变得日益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