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2022年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生命美学视域下中国当代女性作家性别意识研究”(SLGYCX2202)
作者简介:杨月(1995-),女,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孙宁(1975-),女,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美学。Email:960573590@qq.com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zhong 723001, China)
Jia Pingwa; Temporary Sitting; feminine consciousness; dilemma
DOI: 10.15986/j.1008-7192.2023.01.011
《暂坐》作为贾平凹第二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以独有的叙事视角,描绘了多位都市女性的社会关系和人生百态,呈现了在时代巨大变迁下都市女性的生活图景与精神世界。分析学界相关研究可得知,在人物研究方面主要以女性为焦点,同生存困境、城市与权力、文化等视角相结合阐述。
毋庸置疑,男性作家文本中的女性形象与女性意识一直是女性主义批评研究的重点,并且贾平凹的女性观念与女性人物塑造在当代文学界一直存有争议。从成名作《废都》开始,他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多被他以男权凝视的眼光塑造成为只具有从属性和内在性的人; 在2016年新书《极花》的北青报采访中,贾平凹认为拐卖妇女有悖于法律,但不拐卖村庄就会消亡,这是他站在男权立场上的错误思考,因为拐卖妇女的言行从法律和人情角度都必须被禁止。这段采访在互联网上延时引起舆论,这源于徐州妇女拐卖问题的实时热度和贾平凹回答拐卖妇女问题时“过于男性视角”,公众对此进行讨论和批判。但时代语境在变,作家本人的观念也会变化,因此,2020年他推出《暂坐》这部女性描写小说,以都市独立商业女性为主角,在采访提到的“独立”“平等”“时代进步”等关键词,表现了作者对以往女性观念的辩解或革新。而只有真正深入文本,对小说女性形象和女性意识进行文本细读的独立研究,才能更好挖掘作者关于女性观念的相关问题。因此,从《暂坐》女性意识入手,分析女性的生命意识和特有的性别意识,随即探讨身处在“人们意识深层和文化观念依然隐匿着男权主义残余”[1]212的文化语境中《暂坐》女性所具有的悲剧意识,女性怎样对双重角色与双重困境进行突围又为何陷入困顿,思索其答案能为当前社会文化语境热门的女性问题提供借鉴。
与第一部都市题材长篇小说《废都》的女性形象相比,《暂坐》革新了前者在两性“典型的主/从关系”里身处劣势[2]108作为附庸的女性形象,塑造了一群如作者所言属于现今时代和社会“风向标”[3]2的独特女性形象。《暂坐》的故事时间是2016年的中国西京城,以人物和地点名称作为章节标题进行叙述,三十五章标题中有十四个女性人物名称并有重复,另加文本中的女性配角,构成了形形色色的都市女性人物群像图,依据她们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可分为三类女性形象。
这类女性形象是《暂坐》的主角,即“西京十玉”和夏自花。她们是文本的叙述重点,不仅体现在章节标题的设置上占比较重,如中心人物海若仅标题就出现七次,还表现在叙述内容的充裕,因为小说主要以她们的群体作为中心展开叙事。作为商业小资女性形象既有共性,也有作为主体的个性特征,并且多以人物正侧面描写和人物行动的手法进行形象塑造。
共性有两处:其一,她们的社会身份多为商业性质的老板,从事商业经营活动,从而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经济独立,大致看作“小资”即小资产阶级群体。海若是茶庄老板,陆以可开广告公司,虞本温开火锅店,司一楠是经营全西京市最大红木家具店老板,应丽后作为公认的买包富婆有着二十三间门面出租,向其语和人合办康复医院又开“能量舱馆”,严念初做医疗器械生意,徐栖华县剧团演员辞职创业,冯迎随市书画家代表团去菲律宾被司一楠承认“能赚钱,还会花钱”[4]90。作为叙事线索,生病的夏自花虽不是老板,但她曾经的职业是模特,和开金矿的大老板结合也不缺钱。这些经济独立来源于她们都有的女性意识,即关于如何生存的生命意识。海若回答羿光问她们走出体制和家庭就是做生意时,说“经济独立呀,不经济独立怎么精神独立呢?”[4]56。其二,她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审美都具有小资情调,追求生活“体面自在”,为人处世有基本的良善。所谓的小资情调,“是指一种独特的审美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格调,表现为刻意追求精致高雅的生活品位,讲求生活细节,善于营造浪漫气息,追求休闲享受,精神上标榜自我,张扬个性自由,带有自闭自恋式的孤芳自赏等特征”[5]90,这也是她们普遍生活品质的追求,典型体现为严念初穿戴时尚新潮又奢侈,司一楠和应丽后谈及严念初开名车住别墅打高尔夫球已经活成了贵族。
个性是人物形象塑造的核心,展现着迥异的性格特征和观念价值。在第一次集体亮相的聚会喝茶情节里,面对喝茶的选择,向其语说“喝一样的茶了,那只是一种人,而我们是每个自己”[4]48。统揽文本描写,在性格特征上每个人都立体多面,海若大气温良、聪慧通透也脆弱,陆以可做事稳重、犹疑迷信,希立水精力充沛却保守,虞本温大方踏实,司一楠吃苦耐劳、强大,徐栖修身养性、敏感,应丽后善良感性、软弱好强爱面子,向其语急躁、爱八卦,严念初真诚、八面玲珑、自私,夏自花口硬心软、体谅别人,冯迎优雅、细心。在观念价值方面,尽管每个女性都如海若所言“自己和众姊妹刚学会走就跑起来还要追求着再飞翔的人生”[4]93,但各自对“飞翔”的定义有着差异,这也体现着女性生命意识的多元化价值追求。
从角色看,这组人物主要分为三类,即来自农村要装城里人的辛起,茶庄的店员即小唐、小苏、小甄、小方和张嫂,还有中老年女性如夏自花娘、吴小琳的妈、房东大妈等次要角色,虽笔墨不多,但环绕在商业小资女性形象四周,在对比中也彰显着各自的特性。第一类辛起也是文本的主角,在章节标题中出现四次,在情节上属于中途加入的商业小资女性形象群体,被海若送玉暗示群体接纳了她,同时也作为结局的主要人物之一进行叙述。辛起因“乡下人装城里人”的生存目标,性格吝啬格局狭小,她婚姻失败和丈夫的矛盾以及把家里搬空,也是导致小说结局丈夫茶庄寻仇进而爆炸的导火索,她的复杂性在于她价值观念的扭曲以及身份认同的失败。第二类茶庄的店员以小唐、小苏为主要代表,分别有一个章节标题。两人的共同在于工作态度,勤恳踏实,热情善良,在普通的工作中和商业小资女性交流亲密而产生了归属感。小唐作为茶庄二老板,海若评价她“忠实可靠精明能干”,为人善良,因为不忍看乌龟倒吊受苦,花一千块买下。小苏的出场有分拣茶梗的细节描写,作者着重刻画她的细心和专注,后来在夏自花的后事上她考虑全面,费心操持。可以看到,尽管她们属于工薪阶层,但在行为和感情上已经和老板及姐妹群产生紧密联系和情感归属。最后一类中老年女性形象是传统的奉献型母爱形象,牺牲自我,为家庭奉献,是与新时代女性的对比参照。
小说文本的首尾都是“伊娃·西京城”,以一个俄罗斯女人异域女性形象的视角展开叙述,“完成‘归来——离去'的叙述模式”[6]90,构建了一个作为观察者的异域女性形象。伊娃在西京留过学,把西京作为故乡从而“归来”,被海若送玉加入姐妹群体。她性情安静,情商高,精于观察,有边界意识,善于思索,从中国人爱狗不爱猫的现象思索中探讨人的生存状态、找准自己位置的哲理。同时,她因自己作为后来者能超越“西京十玉”和羿光发生关系而得意,也表现出人性的复杂。
作者选取伊娃这一独特的叙述视角,且多是限制型的内聚焦视角,以来自异域的女性眼光“观察中国这群都市女性的生存状况,不仅增添了小说叙述人的陌生化之审美效果,而且又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小说观察女性生存境况时,多了一种来自异域文化的参照视野”[7]18。这种参照视野,把异域女性和本土女性通过人物行动和语言表达的差别叙述,表现不同的女性人物形象和女性生命意识。
在成为一种性别符号被讨论之前,女性首先是作为人的属性生存在社会中,萨特说“人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而不是一种苔藓或者一种真菌,或者一棵花椰菜”[8]8,人只有主体意识觉醒后才实现了萨特所言的“自为的存在”,实现了人的主动性与自由,由此才有了更为恳切与强劲的生命意识。哲学家们注意着人的主体性匮乏,喊出“上帝死了”人类开始自我主宰的宣言,但长期处在父权制文化语境、现今本质上仍然失语的女性群体,更需要主体意识的树立,即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女性主体角度而言,女性意识“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 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9]9。因此,女性意识是女性以生命意识为出发点审视外部世界的同时,也有了主体性的反叛与追求,这正是《暂坐》中各色女性形象呈现的女性生命意识。
以女性人物形象刻画为基础,以“西京十玉”、辛起和伊娃为人物代表,《暂坐》文本经由人物行动和语言叙述,呈现出女性生命意识的反叛与追求,由此主体得以确立。波伏瓦在《第二性》谈到,“生命是与世界的一种关系; 正是通过世界进行自我选择,个体才得以自我确定”[10]72。女性以个体方式在生存世界中做自我选择,在价值世界中寻找价值,探寻主体的本真状态,在思考选择引起的命运结局以及价值判断之前,个体的追求过程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如同萨特所言是“自为的存在”,也是波伏瓦倡导的“把女人放在价值世界中,给予女人的行为以自由的维度……女人要在确定自己的超越性和异化为客体之间做选择”[10]74。《暂坐》中的女性做出她们的选择,呈现出生命意识的反叛与追求。
反叛意识生成于社会里父权制文化残余对女性的压迫处境,《暂坐》中的女性群体都具备了关于生存条件的初步觉醒,即挣脱体制和家庭的束缚,追求经济独立。从历时角度看,中国女性从20世纪以来挣脱了历史枷锁,“浮出了历史地表并从奴隶走向公民”[11]26,但本质如《暂坐》羿光所言:“这个社会说是妇女翻身,其实仍然是男性的社会。”[4]56海若回应“正是这个社会对女人不公,我们才要走出体制走出家庭么……经济独立呀,不经济独立怎么精神独立呢?”[4]56这种反叛意识,呼应了女性解放的首要条件即去除经济上的依附地位,这也呼应了《第二性》的典型观点:“在社会中处于受压制地位的妇女,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生存现状,必须首先争取平等的经济地位,从经济上的依附状态中解放出来。只有获得平等的经济地位,才能真正成为和男性一样的主体性而非仅仅是对象性的存在。”[12]49
多元化的价值追求是《暂坐》中女性精神世界的体现,也是女性对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直接映现。女性“企图在自己的内在性中证明自身生存的必然性,也就是在内在性中实现超越性”[13]472,即女性实现个体的拯救,以内在心理情感为核心要义,对外部世界寻求价值意义从而实现主体的超越性。女性因个体不同的情感特质、生存体验和人生际遇产生了多样化的价值追求,《暂坐》中主要体现在情感偏好和精神追求,以宗教信仰、恋父情结、追求艺术、婚恋的情绪价值为主。宗教信仰起初是海若的精神追求,在她身为中心人物的带动下几位女性都有皈依活佛的意向。海若及其姐妹礼佛,在生活辎重中寻求解脱,礼佛是心灵的寄托和精神支撑,“不管当今社会有什么新名堂,新花样,新科技,而释迦牟尼要让我们众生解决的问题还在。我们不能去寺庙里修行,打坐,念经,我们却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做禅修,去烦恼”[4]49。小说文本中众女性“迎接活佛”是一个重要的叙事线索,而从故事开场到结束活佛的不在场也成为人物精神追求的进行时象征,众女性永远处在精神追求的过程中。恋父情结是陆以可的精神寄托,冯迎追求艺术过优雅的贵族生活,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其中更有着陆以可的再生人父亲出现的奇异,有着冯迎幽灵萦绕的迷丽”[4]274,陆以可做出每个人生的重大决定如定居、做生意、城市去留,都因为她认为自己过世的父亲给予了指示。冯迎喜欢画画热爱艺术,茶庄二层迎接活佛布置的壁画是她介绍的画家,因飞机出事去世以后她《妙法莲华经》的读书笔记被发现,关于苦难、幸福、自由、欲望、关系的追问可以看到她深刻的艺术精神追求。希立水谋求婚恋关系带给她的情绪价值,她把爱情当病,寻找对象的过程就是找解药,对夏自花直言因怕熬不住无法像其他姐妹保持单身,海若评价她“咱这姊妹里我看就你心里不安分,五花六花拧麻花的”[4]114。从女性对附属地位的觉醒与反叛意识,到自由的多元化价值追求,这些都是都市文化和消费社会语境下女性面对自己生命和世界关系的自我选择,也是内在化地追求超越性产生的女性生命意识。
女性性别意识是女性意识的核心,当代女性消除了肉体奴役获得人的主体性,但同时女性也需要精神性别的解放,因为“基于生理差异所形成的性别意识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它构成了女性对自我社会身份认同、两性关系中的角色与地位以及生理与心理体验等迥异于男性的认知和感受”[14]46。《暂坐》女性在性别意识上体现出对“他者”身份即客体存在的拒绝态度,呈现出与传统女性迥然不同的新特征,是小说表现的女性意识主要内容。
婚恋观以爱情观为基础,爱情作为人类永恒歌颂的伟大主题诚然可以生发一种力量和动力,但从女性主义角度看,传统的女性爱情观对女性而言不是确立自我,多是牺牲自我。刘慧英指出:“对男权社会中的女人来说激发的则是牺牲自我多于确立和肯定自我,女人在爱情中发现的是作为妻子、情人的自我,而非真正自立的自我。与土地对封建宗法制度下农民的生存意义一样,将爱情作为人生的主要乃至唯一目标是几千年尚未解放的妇女被羁绊、被束缚的一个象征。”[1]60波伏瓦也认为:“婚姻的悲剧性,不在于它不向女人保障它许诺过的幸福——没有幸福是可以保障的——而是因为婚姻摧残她,使她注定要过重复和千篇一律的生活。”[13]297传统的婚姻很难改变对女性的剥削,但处于现代社会婚姻模式下的女性也很难在婚姻中获得个体的自由。依赖爱情和婚姻是放弃自我的女性做出的唯一选择,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许多女性如《暂坐》的女性已经有了全新的婚恋观。
《暂坐》中的女性拥有对传统上认为女性必须与男性结合、在爱情中发现自我、用婚恋结局证明自我命运的意识革新,她们的婚恋观自由、开放又具有界限感的隐私性。具体而言,首先,她们在婚姻关系上十分自由,具有开放的性意识,在所谓的爱情命题上也没有受到几千年的束缚和羁绊,不以爱情为人生目标,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恋爱但在文本的故事时间里大都保持着单身状态。文本中的婚恋状态除希立水离异后找对象外,都保持着单身状态。海若、应丽后、向其语、严念初、希立水、冯迎离异,辛起分居,司一楠和徐栖未婚并互为同性恋爱人,夏自花未婚但和有家室老板结合并育有一子,陆以可、辛起、小唐、小苏等未婚。文本中女性形象的爱情相关描写只有两部分:一是希立水经由羿光介绍交了男朋友介绍给姐妹群; 二是伊娃、海若等姐妹群分别和羿光有过微妙的感情。其次,与八卦婚恋状况的传统女性不同,她们彼此都有明确的隐私自觉和边界意识,如果自己不主动提及婚恋状况大家并不会过问。如第三章伊娃询问夏自花儿子的爸爸,陆以可“只是我没见过孩子他爸爸,夏自花从来没提起过,我也是不会问的”[4]22。最后,她们冲破了性羞耻的文化语境,具有开放的性意识,正视女性有关性的欲望问题。希立水说大家商量好将来住老年公寓直到死去,“至于性吗,嘻嘻,谁也不缺个男人”[4]41,羿光作出总结“过去性是传宗接代的,现在是人的艺术了么……把实用的变成无用的过程就是艺术……”[4]41女性获得了经济独立,又消除了婚恋的羁绊,女性关于主体确立的性别意识才得以真正地彰显。
《暂坐》女性性别意识第二方面表现在互帮互助的姐妹情谊,这既是她们性格品质相互影响的结果,也体现出女性特有的生理、心理机制和情感特征。前者如中心人物海若为人温良大气,共情力强,体谅和悲悯普通人尤其是底层人士,对姐妹们也尤为上心,各种形式的付出从而维持姐妹友谊,由她带动群体形成互帮互助的姐妹情谊。后者因女性先天的情感细腻特质,更容易对友人产生亲密感,在情感上互相支撑,在事件处理上相互扶持。张岩冰分析一个黑人女同性恋女权主义文本——《紫色》中指出,“女性的解放,又不仅仅是某个妇女个人的事,而是靠妇女间的团结、友谊甚至是爱情来实现的”[12]187。《暂坐》中体现的姐妹情谊有别于波伏瓦界定的女性情谊——作为一种“肤浅而热烈的亲密关系”[13]379,认为“女人的共谋很少会升华为真正的友谊……她们每个人都想为自己争夺男性世界的价值”[13]380。《暂坐》的女性群体,并非竞争关系,没有物质和情感的冲突,在都市生存相互扶持,尤其以海若作为中心人物具有的侠义温良风范带动整个群体,她们彼此真诚相待,不以金钱衡量感情价值,是作者和读者都肯定、赞赏的动人风景线。这种姐妹情谊“是城市女性在你死我活的商战和男性之战中结成的遮风挡雨、相互取暖的港湾,是她们退回自身、相互倾诉,寻找自己的方式”[15]3。
文本情节的脉络和发展多以女性互帮互助为主,典型体现在对生病姐妹的照顾以及出面处理姐妹的各种事件两方面。围绕夏自花生病住院到死亡的故事线索,故事开头大家为夏自花找献血小板,姐妹群分别值班去医院照顾她,故事后半部分去世后大家为她操办后事以及安顿儿子和老太太。面对姐妹棘手的事件,大家也同样互相帮助,如海若出面调停应丽后、严念初和医院院长的借贷纠纷,司一楠帮应丽后处理交通碰瓷事故,希立水帮陆以可搭线做广告牌生意,希立水把婚姻失败的辛起带入“西京十玉”的姐妹群体后,海若组织大家帮她搬家。连社会身份是普通工薪的小苏也为夏自花后世操心,并时常去陪夏自花的母亲和儿子。这种互帮互助的姐妹情谊并不以金钱物质作为基础,而是真心接纳和全心全意,这是新时代女性在社会生活中产生的女性意识。
在人类文化史的传统观念上,女性一直处在男性的“他者”位置上,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她是欲望的对象,是审美的对象,是男性理想的载体,总之,她是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一切……她只能沉默,只能被塑造,而女性要脱离这种非主体的存在方式,就必须去寻找‘经验世界中的真我',即妇女要建立自我意识,要自己塑造自己”[12]204。波伏瓦认为应该“把女人放在价值世界中,给予女人的行为以自由的维度”[10]73,作为新时代女性,在拒绝“他者”身份的立场上,女性要在价值世界中确定自己的超越性,需要一种直面世界时的主观能动性,在《暂坐》中这种女性性别意识体现为女性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体现为对生存基本条件即经济状况、为人处世的正面价值观、摆脱精神困境的三种追求,在文本中的概括性呈现是海若的心理独白,即“自己和众姊妹刚学会走就跑起来还要追求着再飞翔的人生”[4]93。“再飞翔的人生”就是她们积极乐观生活态度的具体体现,羿光评价她们像蜜蜂排毒是酿蜂蜜,她们追求经济富裕,也做有意义的事,“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或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 一方面又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即便给人一个笑话,一句客气话,在路上捡起一个烟头放进垃圾桶里,看似琐碎无聊,但你不觉得它是有意义吗?”[4]218希立水也说她们跟着海姐学做人,“起码学会了知道自己身份,学会了要富裕、自在、体面,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比如心存远志,踏实做事,待人忠诚良善,肯帮助人,即使仅仅给人一个笑脸,一句客气话,那都是有意义的”[4]156。另外,她们有基本的道德感和正面的价值观,对严念初婚内出轨、辛起走捷径给有钱的香港老头做小三的行为给予反对态度,尤其是海若评价辛起“那样做可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可以给那香港老头使手段,但若养成这种思维,做什么事情都要不顾一切,那就可怕了。如果啥事只顾自己,其实自己就是弱者,而且一辈子也发达不起来”[4]136。至于多元化的价值追求更是她们摆脱精神困境的努力尝试。由此,新时代女性在追求人生价值、意义的过程中建立的性别意识得以彰显。
中国当代女性在政治性的妇女解放运动中逐渐如戴锦华所言已经“浮出历史地表”,尤其在新时代消费社会、经济独立的基础上涌现许多崭新的女性意识,但依然面临着双重困境与身份错位的焦虑。尽管中国女性“从法定的奴隶变成法定的主人,从物体变成主体,从他人的‘他人'变成自己”[11]25,但因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并非由自发的以性别觉醒为前提,且解放运动实质是文化变革,“不是仅仅靠经济、政治或社会结构的变动所能完成的。在经济相当发达的社会中,女性依然可能遇到种种生存困境,而在立法上明确保护妇女权益的中国则依然有无数女性无权的悲剧发生,这都是因为人们意识深层和文化观念依然隐匿着男权主义残余所致”[1]212。《暂坐》中体现的女性悲剧,正是产生于现有的社会文化结构中,体现着陷于空洞暧昧的两性处境、依附男权社会的无望与困境和身份认同的错位与焦虑三方面。
女性的局限如波伏瓦所言离不开“处境”二字,女性仍处在内在性大于超越性的现状中,“一切都促使她让自己受困,受到外界生存的支配,她特别是在爱情中自我否定,而不是自我肯定”[13]577。在两性关系中,男性在女性身上寻找自我存在与特殊价值,因为男性认为的女性“是非本质事物的世界上的一切:她是整个他者”[10]272。《暂坐》中的女性尽管选择了独立,但如波伏瓦所言,因为个人抱负受制于女性身份和社会压力的阻碍,“她仍然在生活中腾出一个位置给予男人和爱情”[13]130。这是因为“男女处境的不同反映在他们对待爱情的观点上”[13]497,沉溺于内在性的女性把爱情当做生活本身,并把被爱的男人当做神来崇拜,但从小就被教育有超越性的男性只把爱情当作一种消遣,女性一旦深陷这种空洞没有回应的两性关系中,自我虚无化的同时,内在性的处境也更加艰难。
男性在两性关系中支配女性并情感善变,是女性不可依靠的脆弱支柱。陈志红在《反抗与困境: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一书中引用凯特·米利特的《性政治》指出,两性关系是一种支配和从属的关系。“男人按天生的权力对女人实施的支配……不管目前人类在这方面保持何等一致的沉默,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和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16]44-45羿光作为小说中的主要男性角色,和几位商业小资女性角色都有暧昧关系,并且都是两性关系的主导者。海若对羿光有情感依赖,在小唐被抓后求助于社会名人羿光,但羿光开始缺席,并不能解救小唐; 对羿光有爱恋之情,但羿光与许多女性友人包括自己的好姐妹有暧昧关系,这都让海若处于从属地位。辛起做香港老头的小三是为了利用他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地位,从而实现她真正从乡下人蜕变为“城里人”的身份标签,完成阶级跨越,但结果老头利用她的身体资本后抛弃了她。从男性权力不可靠,但女性因为自身权力的丧失不得不依靠男性权力在社会中谋生,可以看出女性的生存悲剧。“事实上,充满欲望和权力关系的城市以及城市中投机猎艳的男性是无法支撑起女性的情感安慰与事业需求的。他们身上没有女性救赎的希望,这就更加剧了女性在追求过程中的悲剧性意味。”[15]4
中国女性虽然“浮出历史地表”并能够追求个体的主体性和超越性,但身处男权文化的苍穹下,未曾突破男权传统规训下的意识藩篱,无法获得真正的权力,因为“‘我们无法在男权文化的苍穹之下创造出另一种语言系统来'。这是女性话语与表达的困境,也是女性生存的困境”[17]91。在这种文化结构中,女性无论是经济、性别、社会权利、情感都在一定程度上要依赖男性,或受制于男权话语权力。《暂坐》中男性权力的要素随处可见,甚至承接着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作用,女性主角们关于生存的经济、情感等方方面面都与男性权力密不可分。但是,男性权力的不可靠性,在一定程度上直接生成了《暂坐》故事茶庄爆炸、姐妹生离死别的悲剧结局,《暂坐》女性在追求之后再度陷入生存困境,陷入无望与困顿。
男性权力的不可靠在于男性社会关系和政治权力的不可靠。政治权力与社会关系永恒处于非稳定状态,并且女性并未获得和男性真正同等的权力,因此《暂坐》女性在事业和社会关系上依附这种权力直接导致了最终各种失败的结局。《暂坐》中女性有追求“飞天”的女性意识,但又意识到了男权社会的本质,在实现人生、事业目标时,无论自觉或不自觉都选择了依附于这种政治权力和社会关系。中国现有的文化结构实质是男权文化,小说中羿光一语见地:“这个社会说是妇女翻身,其实仍然是男性的社会……从街道办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开会,公布的会议人员名单中从来都是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括号女,男的为什么后边不加个括号标明是男呢?”[4]56海若能开茶馆中奢侈品地位的“暂坐”茶庄,是因为与市长秘书关系密切,茶馆的选址、优惠租金以及能接到市政活动用茶的诸多订单这些优势,通通受荫于政府高级人员的权力,同样作为往来,海若和小唐为官员兑换受贿的黄金用以销赃。但在反腐的政治背景下,依附这种权力建立的经济独立终究是空中楼阁,随时面临着摧毁,最后结局茶庄神秘莫测地爆炸,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权力的不可靠。同样,男性社会关系作用也并非稳固和有效。陆以可的广告牌订单生意寄希望于希立水的同学许少林却无后续; 虚伪逢迎的范伯生结识女性人物也只为利用关系凑成于他有利的商业活动。
由此,权力的不可靠,男权社会多种掣肘,女性的经济独立空中楼阁,性别偏见俯拾皆是,精神追求陷入虚无,最终将女性逼至永恒处境,遭受着生存困境的束缚。新时代中国女性没有自己的话语系统,附属于男性语言体系内,这种话语与表达的缺失,让女性无法保持“真身”的出场,无法真正获得主体的超越性存在,“文明将女性置于一座‘镜城'之中,其中‘女人'、做女人、是女人成为一种永恒的迷惑、痛楚与困窘”[16]91。
身份认同在心理学角度上是“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和对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路历程……身份认同是社会的产物,一方面社会赋予个体身份的意义,另一方面身份认同需在社会中逐渐建构、完善”[18]22。女性身份认同建构的矛盾和艰难在于,一方面,现今男权社会赋予女性身份认同双重性,既要求女性有传统的奉献和贤良特质能相夫教子,又希望她做独立优秀职业女性; 另一方面,社会依然给予女性刻板的性别标签,以社会偏见对女性进行评判并投以异样眼光。这两种要求一一对应、加诸于女性身上,就会产生社会赋予女性身份认同与性别标签的错位。女性在这种错位中,自身的精神性别与自我指认十分艰难,在双重分裂中产生性别焦虑甚至是生存焦虑。《暂坐》中的女性,身处于这种错位,一方面对男权社会失望和反叛,追求独立自主,婚恋状态独身或离异,甚至选择同性恋,另一方面又察觉并且忍受了社会诸多异样的眼光从而备受煎熬,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处于一种精神焦虑的生存状态。这也是当代女性身处新旧意识夹缝和身份认同错位中的悲剧性体现。
社会赋予女性身份认同双重性,“既要做传统贤妻良母,又必须争取个人经济和社会地位的独立”[1]93,“既要女人觉醒又要女人沉睡”[11]43,是一种“男权苛求”性质的社会压力强加于女性身上的枷锁,女性更深地陷入双重角色的分裂中。一旦一种角色缺失,女性都不被社会看作是完整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独身女性完全没有社会尊严,经济条件再富足也普遍得不到实现人生价值的认可。《暂坐》里这种社会观念具体体现在男性配角的语言里。应丽后作为包租婆,借高利贷后借贷人跑路,姐妹们出主意时,范伯生说“要是你有丈夫,也不至于事情会这样”[4]235,魏总对范伯生形容海若姐妹群,说“个个不是剩女就是寡妇,却都是大美女啊”[4]86。
因“社会意识和观念上却基本沿袭了传统的男权主义的女性价值观,在日常生活中传统规则依然限定制约着女人的处世为人和言谈举止”[1]92,社会赋予女性刻板的性别标签无处不在,社会中的人群以偏见对女性进行评判,并对不符合双重角色的女性投以异样眼光。从女性自身而言,尽管成功逃离双重角色的枷锁,像《暂坐》中女性一样选择了自由的婚恋观保持独身,但逃离不了社会的偏见和眼光,无法不在意被异样地看待。例如最大胆的同性恋,司一楠和徐栖选择同性恋本身已经冲破了传统的价值观获得自由,但会逃避作为姐妹之一的向其语眼神和话语的指认,更会因为范伯生的多看两眼、“各有各的活法”这种并无羞辱的语言愤怒、争吵,并离开姐妹群。可以看到,女性个体无论再如何觉醒,如何追求自我的超越性,都无法逃离男权社会的苍穹,无法解决因为身份认同的错位、双重分裂产生的性别焦虑和生存焦虑。这种女性生存的悲剧性,体现了中国妇女解放“是一个永久存在的问题,它并未因帝制和古文遭到废止便自行解决,甚至也不因新婚姻法公布而失去意义。随着意识形态斗争焦点的转移,女性脚下的这双重复合位置便分歧日深”[11]44。
总之,《暂坐》以众多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了丰富而复杂的女性意识,其一是女性因主体性觉醒产生了反叛与追求的生命意识,从而有多元化的价值追求; 其二是性别意识上对他者身份的拒绝,呈现出与传统女性迥异的特征; 其三女性从陷于空洞暧昧的两性处境、依附男权社会的无望与困境以及身份认同的错位与焦虑这三方面呈现悲剧性。
贾平凹在消费社会的都市背景、经济独立的前提下打造了“她们是一个世界”的小部分社会群体的乌托邦,但连这个女性群体都实质性生存在空中楼阁中,身处焦虑和生存困境的状态,进而言之,中国所有女性尤其是底层女性的解放和独立任务将会更加艰难。无论是男性作家视角还是女性自我的认知,女性思想的彻底觉醒都尚在围城之中,这表明在如今新的时代,这不仅需要女性自身的经济、精神彻底独立,也需要社会文化结构的变革与进步,需要革除所有人尤其是男性对女性身份的观看与凝视。只有这样,现时热议的拐卖妇女问题才能不再重演并能画上终止符,女性才能真正独立,两性关系才会最终和谐。这或许是《暂坐》小说以形象化的故事为社会女性成长和独立问题给予的思考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