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ool of Marxism, Shangha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Shanghai 201418,China)
natural materialism; humanistic materialism; thinking and being
DOI: 10.15986/j.1008-7192.2022.03.005
备注
引言
费尔巴哈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不仅冲破了黑格尔思辨哲学的体系,而且建构起了人本主义哲学,是马克思创立新世界观道路上的重要人物,但因相较于德国其他大哲学家所具有的庞大哲学体系,费尔巴哈的哲学略显单薄而一直没有得到学术界的足够重视。21世纪以来,伴随着学界对马克思哲学革命实质的争辩与讨论,以及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深入认知,费尔巴哈哲学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一度被学者们拿来探究,重估与重视费尔巴哈,完全是在就马克思哲学之根本性质形成正确的当代判断这个立脚点上提出的。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真实出场需要真实的费尔巴哈哲学为根基,准确解读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对于论证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超越性、开启旧哲学的理论转向、实现哲学思维的根本性变革至关重要。学界对费尔巴哈哲学的理论解读大多还是在恩格斯、列宁著作与梅林等第二国际理论家的观点基础上进行,这就构成了理解费尔巴哈哲学的传统视域,这一视阈下存在的诸多误区掩盖了真实的费尔巴哈。实际上,费尔巴哈哲学的意义并不是恢复了唯物主义原则,而是创立了人本学唯物主义,且这种人本学唯物主义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
1 费尔巴哈哲学自然唯物主义路向的误读
马克思曾评价“和黑格尔比起来,费尔巴哈是极其贫乏的; 但是,他在黑格尔以后起了划时代的作用”[1]29,对于这个“划时代作用”,传统理解将其定义为费尔巴哈在哲学思想的发展中重新确立了唯物主义的权威。正因如此,所以它是唯物主义历史发展的一个环节。这样一种哲学的伟大功绩在于它是一种唯物主义哲学,它以自然唯物主义超越了唯心主义,这种哲学的缺陷就是它是一种直观唯物主义、历史唯心主义,缺乏辩证法思想。实际上这几个概念在费尔巴哈这里都是存在问题的,因为费尔巴哈强调的不是物,他强调的是人,所以他不是自然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作为最早对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发起实质性批判的理论家,首先站在了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来批判黑格尔哲学与基督教,因而,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受到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高度关注与评价。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及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部著作中对他在马克思哲学唯物史观形成的过程中的作用和主要关系定了调,因为恩格斯要“还一笔信誉债”[2]4给费尔巴哈,费尔巴哈解决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这一“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3]219,对哲学基本问题做了唯物的回答,这在恩格斯看来是哲学史上的飞跃,对费尔巴哈哲学功绩的确证就是以自然唯物主义超越了唯心主义。同时,对于费尔巴哈哲学的缺陷,恩格斯认为,其对唯物主义的理解一方面还停留于18世纪机械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特殊形式上,另一方面他没有把唯物主义与它的庸俗化形式区别开来,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局限性就在于:它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种过程,理解为一种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3]228。恩格斯以此来表达他所认为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因缺少辩证法而没有达到现代唯物主义的高度,因此,费尔巴哈对自然界的非历史的观点是不可避免的,这种非历史的观点也表现在历史领域中陷入唯心主义。由此,对于费尔巴哈哲学的缺陷,恩格斯表述为由于缺乏辩证法思想,它只能是一种直观唯物主义,因而是自然唯物主义。第二国际理论家们延续了恩格斯的看法,不仅将费尔巴哈哲学的历史作用看作是重新确立了唯物主义的权威,而且对于这样一种哲学的伟大功绩的确认,首先它是一种自然唯物主义,然后它以自然唯物主义超越了唯心主义,这种哲学的缺陷就在于它是一种直观唯物主义、历史唯心主义,缺乏辩证法思想。
恩格斯的这一著作的出版,在原则上规定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性质,国外著名学者对费尔巴哈的哲学功绩做了基本相同的历史评价,包括列宁在内的苏联学者,和其他国外著名哲学家包括梯利、罗素等,他们一致认为,费尔巴哈哲学只是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除此之外并没有更突出的成就了。不仅是国外学者,国内少有的研究费尔巴哈的专著也是这样解读费尔巴哈的①,如其贡献在于明确回答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即“物质、存在是第一性,意识、思维是第二性”[4]6,哲学界已经将这一观点与结论看作是理解费尔巴哈哲学的传统性认识,多年来并未进行怀疑与深度探究。恩格斯的这一著作作为一本引导费尔巴哈哲学、马克思哲学进入更深层次研究的这本简要的小册子,因其所具有的权威性,其内容被当成了完全正确的教条图式,这不仅给费尔巴哈的哲学定了性,而且也给马克思的哲学的研究划定了限制,其思想都被先行地当作既定的和现成的东西被固定了下来。因而,随着对马克思哲学的深入考察与探讨,我们发现马克思的哲学的本真意义不是传统所理解的那样,回看影响马克思的费尔巴哈哲学,恩格斯的这本著作在如今看来反而成为了其深化研究的一个阻碍。
实际上,费尔巴哈是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但这个并不是他的哲学的重大功绩所在,如果仔细探究费尔巴哈哲学自身的实质与特点,就会发现费尔巴哈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不是物质和意识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自然唯物主义既不是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实质所在,以自然唯物主义超越唯心主义的说法也不是费尔巴哈哲学的历史功绩,因为他的哲学强调的不是物,而是人,“划时代作用”是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创立,这才是费尔巴哈哲学的本质所在。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恩格斯及第二国际理论家们,他们对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实际理解是倒退到了康德以前的对唯物主义的理解,其哲学立足点依然停留在前康德的旧唯物主义的哲学境域中。其次是因为一直以来,学界都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看作是解读各个不同哲学家的思想的标准与原则,从这一固定的思维模式出发,我们评价了自古希腊哲学家到近代哲学家包括费尔巴哈的哲学的历史功绩,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怀疑与深入探讨过这样的评比标准是否正确,这种被公式化了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的思维方式和参照坐标是否具有合理性,实际上这正是旧哲学体系的理论症结所在。
随着国内关于马克思哲学实质的讨论,我们开始怀疑哲学本体论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性质,开始怀疑哲学总问题的争论即传统所认为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解决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将世界的本源重新规定为自然界本身、坚持物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费尔巴哈,我们也开始进行重新的审视,开始怀疑费尔巴哈的哲学态度,国内外研究学者也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对于哲学界集中谈论的马克思哲学的实质问题,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性质上、在人的问题上、在实践问题上展开了各种不同意见的争论,但这一争论所涉及到的问题源头指向的是费尔巴哈哲学,所以对费尔巴哈哲学本质进行重新解读与认识成为了推进马克思哲学研究的迫切需求。
2 唯物主义历史谱系中的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人本学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哲学诞生于19世纪20年代,正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的衰落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费尔巴哈试图寻找的是不同于以往哲学家们解释世界的立脚点,因而他摒弃了神学与理性视角的出发点,而是从人出发来解释世界,他称自己的哲学为“人本主义哲学”,这就从出发点上说明了费尔巴哈并不是要去恢复唯物主义的权威,而是要建立一种以自然的人为本位的哲学。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形成,依托于整个欧洲哲学历史的宏观背景,将其放置于近代欧洲哲学的历史进展中就会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费尔巴哈。
2.1 从以康德划界的唯物主义类型中重识费尔巴哈按照学界普遍观点,费尔巴哈重新确立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以自然唯物主义超越了唯心主义,但实际上在康德哲学那里自然唯物主义就已经被终结掉了,从以康德划界的唯物主义类型即“前康德的唯物主义”与“后康德的唯物主义”中重识费尔巴哈,费尔巴哈不再是自然唯物主义了,因为他讲的自然是“社会的自然”,而不是纯粹的自然,他要解读的是社会问题,即对基督教进行批判。康德对费尔巴哈的重大理论贡献即把自然放归自然科学,哲学不讨论纯粹的自然。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在西方哲学思想史中的意义究竟何在呢?康德把他的时代称之为“批判的时代”,呼吁用“人类理性”来批判一切。“人类知识有两根主干,即感受性与知性”[5]57,所要指明的即是“思想一个对象和知道一个对象完全不是同一回事”[5]165,贯穿于康德整个哲学体系的有两个基本概念:“现象”与“自在之物”。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力图对人的认识能力作一番批判考察,他得出: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只限于经验范围而不能超过经验,只能认识“现象”而不能认识“自在之物”。如此一来就划分出了两个世界,即可以认识的“现象世界”与不可认识的“自在之物”世界。这一划分被学界称之为康德哲学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哥白尼式的革命”所形成的是主观主义的自我意识所坚执的纯粹的自我与纯粹的“自在之物”之间的二元对立,这个对立也将知识与信仰、科学与宗教之间划定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区分出两个不同的领域,一个是关于现象的、自然科学的知识领域,一个是关于宗教的、上帝神秘主义的信仰领域。康德的这一批判哲学通过对“先验自我”的逻辑设定,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中决定性地结束了欧洲大地的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体系与德国的神秘主义传统,它们一个用逻辑证明的行式去规定上帝,一个以神秘直觉的方式去把捉上帝,但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把一切哲学问题归结为神学,对待宗教问题都还是以知识论的立场、以知性反思的形式来解决,这是康德所极力反对的。因而,康德做了知识与信仰领域的划分,知识领域内是与感觉经验相关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自然科学知识的形成过程,而信仰领域只能是思维的对象,是无法直观与经验到的,如此一来,知识与信仰、哲学与宗教就绝对对立了起来,各自获得了自由与独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实现了哲学的革命。
康德对“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划分,目的一是为了论证自然科学知识的合法性,目的二则是对自然科学、哲学和宗教划界,将自然放归于自然科学,哲学不讨论纯粹的自然科学问题。纯粹的自然科学问题在康德这里归属于知识领域问题,是关于“现象世界”的学问,与“自在之物”无关,由这种自然科学的关于“现象世界”的学问所引申出来的唯物主义,也就是此刻所讨论的自然唯物主义。因而在康德这里,对知识与信仰、哲学与宗教的划界,使唯物主义以康德划界区分出了“前康德的唯物主义”与“后康德的唯物主义”,“前康德的唯物主义”就是没有被划分出哲学研究领地的自然唯物主义,在康德之后,自然唯物主义就被划分出哲学研究的领域了。
康德的关于知识与信仰、哲学与宗教的二元设定将传统的神秘主义封锁在了遥远的彼岸,但却又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持续发展中慢慢回归此岸而复活,最终在黑格尔这里又达成了思辨的矛盾统一。费尔巴哈从黑格尔那里所看到的正是矛盾的存在,因而他要去解决这个矛盾。那么费尔巴哈当然看到了康德哲学的意义所在,理解到了康德哲学的理论贡献。所以他不再是自然唯物主义了,因为费尔巴哈关注的不是自然界的自然现象,而是社会现象,他要解读的是社会问题,是对基督教和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的问题。当时的德国还处在封建制度的统治下,资产阶级在政治上的表现十分软弱,德国的哲学也受国家政治状况影响表现出十分明显的保守倾向,费尔巴哈作为当时激进的资产阶级思想家,同时也是青年黑格尔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即是使人摆脱封建的规范与束缚,宗教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把自然界和人世生活贬低成没有任何真实性的卑物琐事,而人类最终要走向的是来世,是抽象的“绝对理念”。费尔巴哈认为,这个时代的观念存在着问题,只有首先在哲学上、在宗教上改变这个时代的观念,才能使人们摆脱唯心主义哲学和宗教迷信。可见,费尔巴哈所关注的自然并不是自然界的自然,而是“社会的自然”,是社会现象与社会问题,是对基督教与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的问题。
所以,当康德对知识与信仰、科学与宗教划界、使它们各自获得了自由与独立的时候,自然唯物主义就在康德这里终结了。传统的唯物主义讲世界统一于物质,物是客观实在性的存在,在人之前存在,在人之外存在,在人之后存在,是不依赖于人而独立存在,这个物是与人相分离的物,这就是前康德的唯物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立场和观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完成了“哥白尼式的革命”之后,这样的物就归属于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费尔巴哈即便转向了唯物主义,也十分谨慎地和庸俗唯物主义区分开来[6],其唯物主义是从人出发来讨论物,这个物始终是属人的物,他不再抽象地讨论客观的、抽象的物质世界,而是讨论人存在于其中的物质世界,可见近代唯物主义从纯粹的唯物主义向第二个形态——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过渡[7]。所以,当我们从康德所终结掉的自然唯物主义视角出发重新来看待费尔巴哈哲学时就会发现,费尔巴哈在哲学史中所完成的是唯物主义的一个巨大转型。
2.2 从人本主义哲学的历史中还原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一词是在15、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在此之前人本主义精神虽然也存在,但主要是通过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来凸显的,文艺复兴时期正是欧洲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时期,人文主义是当时最早的资产阶级思潮,打着复兴古代文化的旗帜,反对中世纪神学,用人去对抗神,称颂人的价值与伟大,鼓吹人是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这一时期的人本主义主要是作为一种思想和文化运动形式而存在,但它的哲学基础是抽象人性论,人文主义者冲破神学的禁锢努力去探寻的是纯粹的、抽象的人的本性②,从这种抽象的人性论出发形成了以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早期资产阶级的社会意识形态,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揭露封建制度的不合理性,解放人们的思想。尽管人文主义思潮是和神学唯心主义相对立的,但他们撇开人的社会性、历史性去寻求永恒不变的纯粹的人性,其本质上也是一种唯心主义学说。同人文主义思潮同时兴起的还有宗教内部进行改革的社会思潮与运动,宗教改革运动虽然是在神学范围内进行的,但从其实质来看,它同其他资产阶级思潮一样渗透着资产阶级人本主义和个人主义精神。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潮发展到近代就逐步形成了人本主义,神学虽然还在社会中存有一定地位,但已经逐步被“人”所取代,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的矛盾在意识形态上就表现为“人”和“神”的对立,因而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资产阶级力量的增强,资产阶级在哲学上不断提高“人”的地位,贬低“神”的地位,以致最后将神人化。当路德以“因信得救”摧毁了天主教教会的权威,强调宗教个人主义,在神学的圈子里致力于抬高人的地位时,人已经有了要跳脱出神学世界的强烈欲望,当莱布尼茨用“预定和谐说”架空上帝,排斥上帝对现实的人世生活的干预,强调个人自由活动发展的地位时,人就已经不再过分理会神学的统治,转而向人的理性本质的研究。因而,从16世纪末到19世纪初,近代西方理性人本主义逐渐兴起,同时由于资本主义的大力发展推动了近代自然科学的蓬勃发展,出现了以科学为基础的理性人本主义的哲学精神,自然唯物主义膨胀出来了,崇尚理性、弘扬科学、批判宗教、反对神学成了这一时期的主要思想动态。这一时期所呈现出来的思想特征如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呼吁用人类理性批判一切,摧毁了所有关于上帝存在的理论证明,把上帝贬为道德上的假设,黑格尔则把人的理性推到君临一切的地位,并以此代替神学中的上帝,作出“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的判断。可见,与此前文艺复兴及更早时期的人本主义思想相比,近代理性人本主义明显的特征就是克服了人本主义思想的感性性质,突出的是具有理性思维的、崇尚真知的理性人本主义,它把对人的设定限定在了人的理性与智慧之中。
人本主义直到费尔巴哈这里才成为了一种系统的理论,费尔巴哈建构了以人为中心的新哲学,人本主义哲学之所以能够在费尔巴哈这里形成了系统的理论,首先是因为费尔巴哈的思想发展乃是近代德国资产阶级世界观的缩影。从费尔巴哈之前的人本主义哲学的发展中可以看出,人本主义是在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的矛盾在意识形态上的矛盾对立所引发出来的反对封建主义与宗教神学的思想,当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取代封建阶级的旧制度与旧思想的时候,人本主义的思想也就必然要走向系统化与成熟化,当英国发生工业革命、法国发生大革命后,作为邻国的德国也要迫切地走向资本主义道路的渴望致使资产阶级运动遍布德国大地,阶级斗争趋向尖锐化,德国革命形式的逐渐成熟势必要孕育出为资产阶级革命发声的代表人物,费尔巴哈哲学就是在这样一种形式下形成的。
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与哲学批判思想就是近代德国哲学包括整个哲学史发展中的人本主义精神发展的产物和总结。从古希腊神学中的人文主义精神,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反神学的人文主义思潮与运动,再到近代的理性人本主义,所关联的就是宗教神学与思辨理性,但这两者在费尔巴哈这里都进行了深刻地完结。唯心主义哲学作为思辨理性的哲学基础,虽然同宗教神学比较起来进步了,因为宗教神学把上帝看作是居留于人和人的理性之外的有个性的精神实体,近世唯心主义哲学用理性取代了抽象的上帝,废弃了同世界、同人分离的神性实体,证明了人类理性的超能力,也就是说它使理性神圣化了。费尔巴哈认为,这是人类自我意识发展的结果,是自我意识对世俗的、精神的、统治人的暴君的抗议,同时也是对人的理性和个性肯定的一种形式。但是在他看来,其与宗教神学具有相同的出发点,唯心主义哲学没有克服也不可能克服宗教神学,它把宗教神学硬加在上帝身上的一切属性转套在了理性的头上。无论是费希特的“我”、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还是康德的唯心主义,都可以看出,在这个近世唯心主义中,事物是适应于理性的,而不是理性来适应事物,也就是说,不是关于神性的悟性之神学表象的实现受事物所规定,而相反,是它规定着事物。因而,费尔巴哈从近世哲学的思考中得出结论,思辨的唯心主义哲学是对神学的理性改造,它们具有共同的逻辑根源,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的目的就是对理性之集大成者的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
费尔巴哈的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哲学思想正是路德以来德国哲学中的人本主义思想发展的完成。不论是路德、莱布尼茨,还是康德或黑格尔,在他们看来,人只是一个“自我意识”“信仰”等精神性的实体,因此,他们在批判神学的同时,也总是要为神学留下地盘,但费尔巴哈不是,他批判了唯心主义哲学,批判了黑格尔的绝对的、思辨的理性概念,第一次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把他们所认为的哲学本质归结为以自然为基础的人,这是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范畴,自然界和人是他哲学唯一的对象。在康德那里,自然界就是我们感觉表象的总和,在费希特那里,自然界是“自我”活动的产物,在黑格尔那里,自然界是理念的异化物,费尔巴哈认为他们都是错误的,自然界的原因不在他物而在自然界本身,只有将人与自然相联系才能理解人的真正本质。费尔巴哈从他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中得出的重要结论即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只有在自然界提供了人的产生条件的时候,一个人才会产生。费尔巴哈说明了“自然界”和“人”的关系之后,就自然而然强调自然界与人、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他指出主体与客体两者之间是“感性对象性”关系,正是遵循着这种原则,费尔巴哈一步步将神的本质还原为人的本质,将思辨哲学的秘密还原为思辨神学,并最终建立起自己的人本学唯物主义。
总之,回到唯物主义的谱系中去看费尔巴哈,就是要通过其在历史中所处的地位及其所阐发的基本观点来还原费尔巴哈哲学的实质,强调费尔巴哈的哲学是一种超越了前康德的自然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哲学,这种人本学唯物主义被费尔巴哈称之为新哲学(或未来哲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评价费尔巴哈“在黑格尔以后起了划时代的作用”,因为其哲学的实质就是人本学唯物主义,他的主要特征与倾向不在于去寻求本源,去说明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而是以人为中心说明和寻求人与自然的统一,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因而作为一种新哲学,它的贡献与意义比学界所普遍认为的更加重大。
3 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哲学批判的真正贡献与意义所在
对费尔巴哈哲学本质的还原,可以看出其人本学唯物主义的性质。这样一种人本学唯物主义它的哲学批判的贡献与意义就在于,首先对神学、思辨唯心主义进行了最彻底的批判,进而建立了以人为中心的人与自然相统一、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理论学说。这一学说从根本上终结了近代以来的旧哲学所持有的两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因而可以说,作为一种新哲学,它的贡献与意义比学界所普遍认为的更加重大,它是黑格尔哲学的真理、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
3.1 费尔巴哈新哲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理通过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费尔巴哈揭示出其本质所在,即“神学的秘密是人本学,思辨哲学的秘密则是神学——思辨神学”[8]101,正如神学不过是人学一样,黑格尔的哲学不过是披着思辨外衣的神学,是神学的哲学化,即“神学通过哲学又被建立起来”[8]149的过程,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从有限引申出无限、从相对的存在引申出绝对的存在,然后把这种存在当作一个独立的实体或一个绝对的本质。在费尔巴哈看来,哲学真正的本质不是思辨思维中的独立实体,而是被黑格尔哲学贬低为注释的东西——现实的实体,其新哲学就是要把哲学真正的本质回归到现实的实体,把绝对的本质还原为“现实的人”的本质。在费尔巴哈看来,无对象性的上帝是绝对的虚无,他把上帝的本质还原为人的本质,就是把抽象的思辨理性的东西还原为实在的人性的东西。
新哲学即人本主义哲学是费尔巴哈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所结下的最终果实,其把“现实的人”作为核心与立足点,这个“人”不再是思辨哲学意义上的人,而是现实世界中的活生生的人。这一理论的根据在于费尔巴哈在批判过程中生成的“感性对象性原则”。从在宗教批判中作为批判出发点的“感性原则”出发,费尔巴哈将感性的、个别的存在看作是真正的存在,得出“哲学上最高的东西是人的本质”[8]83这一结论,哲学就应当使人的本质自身成为哲学的原则,这才是“最积极的现实原则”[9]14。进而费尔巴哈又将“感性原则”上升到了“对象性原则”的高度,由此得出人在其本质上就是一个对象性的存在物,因而基督教中的上帝就是人自己的本质,因而“神学就是人本学”,通过对黑格尔哲学与宗教神学的对比分析,进而得出 “思辨哲学的秘密则是神学——思辨神学”[8]101的结论。
作为出发点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同时又是其哲学批判的终点,进而成为了费尔巴哈新哲学立足的根本依据与最高原理。人与自然是新哲学唯一的对象。费尔巴哈的新哲学即人本学运用“感性对象性原则”构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自然唯物主义的人本学唯物主义,它是我们领会费尔巴哈新哲学世界的核心。正是因为有“感性对象性原则”的确立,费尔巴哈哲学才不同于以往的自然唯物主义哲学,其宗教批判与哲学批判才能够超越前人、超越施特劳斯与鲍威尔,也正是因为有“感性对象性原则”的确立,才影响到了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同时需要指明的是,当费尔巴哈得出“神学的秘密是人本学,思辨哲学的秘密则是神学——思辨神学”的时候,他是从对神学的批判进展到哲学的批判,而不是将把对神学的批判作为批判的最终目的,并且,这一批判也不是一些学者所认为的简单的主谓颠倒,不是简单地把以黑格尔的精神、思维为第一性的东西颠倒为以人与自然为第一性的东西,如果这样来理解,那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的区别就被简单地退回到了康德以前的旧唯物主义与整个近代思辨哲学的区别之中了,作为批判理论基点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就在这种理论境域中被忽视了,即使人们注意到了这一原则,它也在这种错误的解读方式中失去了它所拥有的一切积极的意义。
3.2 费尔巴哈新哲学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黑格尔哲学作为近代哲学的完成,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直接影响着对整个近代哲学的批判,费尔巴哈讲道:“新哲学是黑格尔哲学的实现,一般说来也是以前的哲学的实现。但是这个实现同时也是以前的哲学的否定,并且是一种无任何矛盾的否定。”[8]147费尔巴哈的新哲学通过对思辨哲学的无矛盾的否定合理地解决了近代哲学关于实体与主体,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以人为中心说明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思维方式消解了近代以来的旧哲学的矛盾,近代哲学由神学变为人本学。因而可以说,费尔巴哈的新哲学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
近代哲学的性质与问题何在呢?其是以认识论为研究对象,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这一出发点提出问题,将古代朴素、直观的本体论思维方式转换为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将世界本源问题转变为物质与意识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的问题,从而把本体论的问题上升到了认识论的意义上,德国古典哲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直到黑格尔哲学这里完成了思辨唯心主义之集大成者。在费尔巴哈看来,近代哲学是矛盾的,这个矛盾就是泛神论的矛盾,但最终还是哲学的矛盾,是实体与主体、思维与存在的矛盾,这一矛盾从笛卡尔、斯宾诺莎就开始了。笛卡尔提出著名论断“我思故我在”,就是将自我的精神、将理智作为主观的实体存在,同时他认为感觉不能带来任何真实的实在或确定性,只有摆脱了感觉的理智才能得到真理。这里出现的就是实体与主体的矛盾,斯宾诺莎将这个矛盾表现得更为突出,一方面将物质作为独立的实体存在,一方面将自我看作是神性本体的一个形式,如此一来更为直接地造就了实体与主体的分离。
到了康德这里,康德首先看到要认识世界,必须要对认识进行审视,对认识本质与能力进行考察,于是康德做了纯粹理性批判与实践理性批判,理智实体依然存在,康德所做的努力就是将“现象”与“自在之物”区分开,其实质就是将现实性与真理性分离开,这在费尔巴哈看来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康德哲学不仅没有解决主体与实体的矛盾,其学说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的体现。之后费希特设定“自我”与“非我”,谢林提出“同一哲学”,就是在为解决这一矛盾而做努力,但都把对这一矛盾的扬弃设定在思维中与理性中进行,因而也不可能真正解决这一矛盾。可见,近代哲学并没有解决掉这个矛盾是因为他们存在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试图在思辨思维的领域中来分析与解决这一问题,从独立化的思维、精神、理智实体中引申出整个世界。黑格尔哲学作为近代哲学的完成,是近代哲学的本质的完美体现,因为他把本质与现象统一起来,把主体和客体统一起来。近代哲学是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和完成者的思辨的哲学,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同样也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批判,对思辨哲学的批判、引申出思辨哲学的真理同时也是对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这就是费尔巴哈新哲学的任务。费尔巴哈通过分析思辨哲学与新哲学对待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指出新哲学合理解决了思辨哲学思维与存在的矛盾。而在其新哲学中,“存在是思维的界限,作为存在的存在并不是哲学的对象,至少不是抽象的绝对哲学的对象”,“存在是实体的肯定。是我的实体,也就是我的存在”[8]156-157。费尔巴哈对存在的解读已经跳出了思辨思维的圈子,他将存在不只看作思维的存在,而且看作实际存在的存在,因而将存在看作是存在的对象——存在于自身的对象,在他看来,只有现实的、能被感觉的实体才是事物的真正本质。
但是仅仅强调感性存在的现实实体就很有可能再次回到斯宾诺莎式的旧唯物主义的危险中,因而他同时也强调了“主体和对象的同一性”[8]172,这里面所包含的不仅是强调通过感觉而成为对象的“感性原则”,还包含着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对象性原则”。费尔巴哈的新哲学正是遵循着作为统一原则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全面展示了思维与存在、实体与主体的原初关联,新哲学将神学与思辨神学的本质归结为有限的存在者的本质,归结为现实的自然与现实的人,把现实的人作为其哲学的核心与立足点,这个人就不再是思辨哲学中实体与主体各持一端的外在的统一,而是实体与主体、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本身。这种统一在根源上释放感性存在的个别与差异性,构建了一种感性人学[10]。因而,费尔巴哈指出:“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只有在将人理解为这个统一的基础和主体的时候,才有意义,才是真理。只有实在的实体才能认识实在事物,只有当思维不是自为的主体,而是一个现实实体的属性的时候,思想才不脱离存在。”[8]181
费尔巴哈新哲学以人为中心说明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思维方式终结了近代以来的旧哲学所特有的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因而哲学的进步就只能表现为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但实际上,费尔巴哈哲学仍然是抽象的,本质上仍然表现为黑格尔哲学的片段与支脉,因为他忽视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不了解“现实的人”在其本质上乃是“感性活动”的存在,因而他始终没有展开出社会历史的维度,其唯物主义仍旧处在二元分离的基础上,分享着整个近代知性形而上学的前提而没有跳出旧哲学的圈子,在这里出现的就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真正继承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历史必然性,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汲取了其哲学中的积极成果即“感性对象性原则”,对黑格尔思辨哲学展开更为深刻的批判,在哲学的根基处结束了思辨哲学的历史,实现了哲学革命。
费尔巴哈哲学一直没有得到学术界的过多关注与重视,或许费尔巴哈在哲学史上有理由被看作是一个重要性有限和过渡性的人物,但这一过渡性的关联却非同寻常,这种关联涉及到马克思整个哲学革命范式开启的一系列基本前提上。所以对费尔巴哈哲学理解的重要性,直接造成且影响着马克思哲学的研究与定性。目前学界不管是对费尔巴哈还是马克思,都有被套在旧哲学即主客二分的思维框架里自圆其说的研究现状,所以对费尔巴哈哲学人本学唯物主义的澄清可以说是对马克思哲学革命性质的拨云见日,如果在这一环就没有得到正确剖析,必将导致马克思哲学的本质性的原则发生变质,马克思哲学中重要的实践、历史、辩证法也就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以实践为基础的本体论意蕴就会消失,马克思哲学所蕴含的创新性也被抹杀了,进而陷入对马克思哲学本质的误读中,领悟不到其实践哲学的真正本质所在,因而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重新解读至关重要。
- [1]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 [2]恩格斯.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 [3]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 [4]刑贲思. 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 [5]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 [6]刘同舫. 马克思的解放理论与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及人类学[J]. 学海,2016(1):177-181.
- [7]张晓密. 近代唯物主义的演进逻辑[J]. 学习与探索,2021(3):23-28.
- [8]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 [9]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 [10]秦博尧,王亚娟. 重建差异性的感性学——兼论费尔巴哈对近代哲学的批判[J].世界哲学,2019(3):85-93.